刚才我不是也提到,这鲜卑就是广袤荒芜的土地吗?
那么说鲜卑等同后土,也不算什么错误。
然后我们再说这胡语,何畏胡?
华夷五方,以中原为尊,王关内者华,农耕者华,奉礼者称华夏。
所谓黄天后土,是黄帝得了中原他便是天,四荒为卑。
有娀氏出不周以北,其后为商。
蜚廉杂蓋夷虘戎,其后为秦。
而匈奴诸部乃夏后苗裔,何以称胡?”
“这,这。道友的意思,是没有华夷的分别吗?”
“当然不是。
所谓部落,族人,是关外游牧的概念。
而浩瀚中原,自始皇帝同仪并轨,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海内一族。
关内之蛮,所谓山越陆浑,和在户之民,所别无非教化。
我泱泱华夏,魂是礼仪文化,化外之民入关慕从,三代以后,焉别你我?安辨华夷?
自司马氏衣冠南渡,江北之民十之八九三代以内均有胡人血统。
中原贫者娶胡女传宗代,寡者嫁胡婿守田产,比比皆是,胡夏又当如何区别?”
“可是胡人体态,样貌,于我中原人大有不同,焉能没有分别?”
“大有不同?
尧眉八彩,
舜目重瞳,
孙仲谋碧眼紫髯。
狐姬生重耳,
渠戎乱秦纲,
秦晋之人多长大,又如何解释?”
“这……”
那公子说得兴起,一抖鹤氅,换过一张纸,又捉起笔,在纸上狠狠画了一横,
“无论现在世上人类千颜百态,上古之古总有一个元始。”
然后他又在旁边画了两横,
“在历史有蛛丝马迹可寻之时,世上只有两个部落。
一出高枷索,即古胡天‘马自达’,
一出昆仑墟,即长生天‘滕格里’,
二部以不周为界。
所以在上古神话当中,有的说不周在西北,有的说不周在东南。
然而不周既是是葱岭,它一直在那里。”
那狼毫斗转,又划出三道,
“昆仑之墟,燧人氏祖庭,在昆仑不周之间,是我华夏的。
那里逐渐形成三个大族。
一曰昆仑,昆仑曰天,是为天皇,昆仑有一十二部,以伏羲为长。
二曰拓跋,拓跋曰地,是为地皇,拓跋有一十二部,以女娲为长。
三曰崆峒,崆峒曰人,是为人皇,崆峒有一十二部,本以神农为长。
后有黄帝,一统崆峒十二部,人皇之势,冠绝三皇,故尊为泰皇。”
(笔者案,本节信息量大,喷点多。笔者自知将黑。不过之后尽量在黑板上敲回来,如果有圆不回来的,大家在往死里喷,君子协定,可好?)
鹤氅公子三字写罢,笔并没有停,又大大地写下“九州”二字,
“道友可知何为九州?”
庆云这是终于有机会插上话了,这节他当然知道,
“哦,九州。夏帝禹分华夏为九州而治,取其贡赋,曰青、豫、徐、扬、荆、梁、雍、冀、兖,是为九州。”
那鹤氅公子摇了摇头,叹道,
“道友所说不过是禹贡九州,当年禹王仿昆仑九州之制的格局。
然而整个禹贡九州,之不过是古昆仑九州的一个州。”
庆云听罢大奇,可是他没听说过什么昆仑九州,此时无法反驳啊,那还不如做个乖学生,就听吧。
于是便向鹤氅公子投以渴望的目光,并不打断。
“《河图》曰:‘天有九部八纪,地有九州八柱。’
东南神州曰晨土,
正南昂州曰深土,
西南戎州曰滔土,
正西弇州曰开土,
正中冀州曰白土,
西北柱州曰肥土,
北方玄州曰成土,
东北咸州曰隐土,
正东扬州曰信土。
这一节,邹子曾经引入阴阳正说,还补充了九州之外裨海环之的说法。
在中原史《后汉书·张衡传》中也有所引用。
所以我们现在所谓禹贡九州,中原所谓赤县神州之地,不过昆仑所记一州而已。”
纸上墨香一凝,“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八字一气呵成,口中也没有丝毫停顿,
“所谓三坟,乃是昆仑,拓跋,崆峒三部的上古史。
所谓坟,是因为这些历史均是山中岩画。
其中最出名的是昆仑坟,天皇伏羲氏岩画的部分拓片,又称《河图》。
昆仑九州以昆仑为中心,本源自是出于伏羲部落。
这五典,乃是五帝时期的卜文史集,都是一些骨片龟甲,分别藏于河西兰台,云梦太卜,东海琅琊,伊水之甸,塞北觚竹。
八索,是昆仑燧皇祖庭记录周围八州大事的绳结。
八索的顶端系在高处,向八方张开。
现在这样的索阵,已经成了挂经祈福的传统。
而真正由文字转写的历史,自九丘而始。
中原神州上古史便是赫赫有名的《尚书》。
其书原书被秦始皇所毁,归根究底是因嬴姓部落出河西扬州朱圉之地,所尊的正史,是扬史《元龟》。
扬州通阳州,意指东方日升之州,上古九州之分本无文字,唯传音而已。
由昆仑出阳关河套之地,即古扬州。
传言《尚书》古今有两版,实是与《元龟》相混之谬。
此外诸如弇史《火经》,戎史《蜚驮》,以及冀州昆仑官史《连山》亦在诸邦留有抄本。
而昂史《朵堆》,柱史《玄鳦》,玄史《金策》,而今尽存其名,鲜觅真迹。
自《尚书》被毁,上古史在中原的流传便已有限。
好在东北鲜(咸)州,大鲜卑之地,还留有自己的上古史《颛蒙》。
这就是我可以在此侃侃而谈的缘由了。”
庆云见那公子所云自有法度,昆仑九州说在《后汉书》中也有提及,而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在各种上古经典里也都言之凿凿,只是难觅详细的诠释。
此时他在脑海中略做思忖印证,便已信了大半,
“这么说,拓跋氏出自三皇之一?”
“哎,不能这么说。
昆仑,崆峒皆是姓氏,但他们可不敢妄称什么天皇,泰皇。”
鹤氅公子又换了张纸,在上面写了“元,袁,原,源”四个字,
“其实从语言向文字化转变的过程中,就像树由树干生出枝叶,虽然同源,但终究大相径庭。
拓跋,只是中原的音译,其实秃发,托拔,吐蕃,这些部落名称原本都是相同的。
他们的本意就是土地,元始。
所以我们拓跋部改姓元,只不过是换了对应的说法而已。
上古拓跋族人最先入关的称袁氏,在鲜卑族庭的秃发部今日被封为原氏,还有一些相关亲族被封为源氏的,都是有据可查。
相反,中原人其实也有对应的鲜卑语姓氏,比如李氏,在我们的语言里唤作大野氏。
我们族人之所以以拓跋为氏,只是一直以来传承了对后土的敬意而已。”
庆云虽染早知道此人必然来历不凡,但听到“我们拓跋氏”这几字的时候,眉头便是一紧。
他先是想到一个最差的可能,但是仔细琢磨琢磨又不对。
当今的太子,他是见过的,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大小,就算鲜卑人长的着急些,最起码也是十五岁左右年纪了。
眼前这个公子看上去血气方刚,也就是二十来岁,这离三十还尚早呢,这不能吧?
眼见庆云狐疑不定地望着自己,那人倒抢先点出了他的心事,
“道友此时一定是在揣度我的身份吧。
我的确姓拓跋,哦,眼下都是元姓了。
单名一个宏字,不过一般大家都称我为魏王。”
元宏说这些话的时候,口气甚是平淡,自称的时候并没有使用尊称。
哪怕是最后提到魏王的时候,也仿佛只是提到隔壁王叔李婶一样地轻松。
庆云的脑子顿时嗡的一下,魏王元宏,此时站在自己面前毫无皇帝架子的青年就是当今魏王元宏?
自己该怎么办?为华虏大义刺杀他?
剑就在桌子下面。
可是他刚才如此耐心地在解说鲜卑种源,显然就是说给自己听的,华夷,胡汉岂是用一两个名词就能分清楚的呢?
拓跋氏此时继承汉朝仪轨,皈依了中原文化。
如果他真的能稳定时局,推动民生,以明君为志,自己,到底该不该出手呢?
就在他天人交战,犹豫不决的当口,
忽然间头皮一麻,三魂七魄齐飞天外,那种让他发自内心里厌恶的雪豹嘶吼声竟然自门外不远处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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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带来的新的信息量有些过大,一一补注怕是要展开很多章了。依照救急不救缓的原则,我们先来解释一下庆云本章自称贫道的问题。
北魏时期,佛教还处于萌芽状态,所以他们使用的称呼多半都是外来语。比如,佛寺称兰若,沙门,未成年受戒僧称沙弥,沙弥尼,成年受戒僧侣称比丘,比丘尼。这个尼字是表示女性出家人的后缀,于是就演化出了后世尼姑的称呼,而后世所谓僧侣则是由僧伽(信众)演化来的。如今的法号,当时也多用梵语,比如僧伽跋陀罗(众贤),菩提达摩(觉法)。
但是这些梵语称呼很难被普通人理解和接受,不利于传法。于是呢,也就有一些对应的俗称。比如当时的沙门(苦行僧)就互称道友,自称贫道,借用了一些当时中国本土宗教的称呼,以方便世人理解。当时总管天下僧人的僧官——大统,本名亦为道人统,如《魏书释老传》:赵郡有沙门法果……后以为道人统,绾摄僧徒。
在南朝宋国,有一位非常著名的黑衣宰相,是名僧人,名唤慧琳道人,便是如此。
南北朝时期佛道兼修是一种主流现象,僧人精通道典,借用一些道家经典讲解经文,其中比较出名的是净土宗二世祖昙鸾。本书至今为止第一高手,华阳先生陶弘景,南天师道天师,其实也是一位兼修两道的大德。
当时的出家众也没有严格的剃发要求,而他们所穿的也多为深色缁衣。“黑衣宰相”所谓黑衣,就指的是深色缁衣。而那些大红袈裟,黄布法衣多是外来品,只有德高望重的大法师,或者西来的传法僧才有资格穿戴。
南北朝时期佛教在中原进入高速发展阶段,南朝在若干年后的梁朝出现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的盛景。然而北朝自文成帝贬黜道教国师寇谦之死后,拓跋氏便开始迎僧尊佛,几十年的功夫洛阳城内城外便建有寺庙一千余所,盛况空前,更胜南朝。时人杨衒之所著《洛阳伽蓝记》,便是记录此时寺院林立的专著。
本作中提到的报德寺,立碑林,搭浮桥,设兽苑,开夷馆,都在伽蓝记中有更加详尽的记录。本作唯一的一个小小改动,是为了体现浮桥的规模,将寺庙移到了河的对岸,希望诸位看官不要过分苛责才好。
ps破六韩氏(破落汗)出呼厨泉,见于《北史卷五十三》:破六韩常,单于裔也。初呼厨貌(既泉)入朝汉,为魏武所留,遣其叔父右贤王(刘)去卑监本国户。
破六韩常为六镇反王,是在本节中登场的破六韩拔陵之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