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郊月夜,分外幽森,路旁嶙峋怪石,举目更显狰狞。这绝不是一两处院墙中的喧闹,或是三四名结伴的旅人就可以克服的。方才不知如何一个人蹿到岩台上的那名柔然悍女,此时却乖巧得像似中原士族不出深闺的大小姐,怯生生地捱在暅之身后,遇见婆娑树影,风吹草动,也不免一惊一乍得娇呼出声。暅之也似乎忘记了方才那女子夜枭般笑傲森罗的霸气模样,认真地长身笼袖将她护得周详,着实是喂足了庆云一路狗粮。
兰若的飞檐下垂着两盏灯笼,明昧不定的幽光映在朱红色的门扉上就像是怒目的巨兽张开了血盆般的大口。郁闷的右手用力攥着暅之的衣襟,手心都渗出了汗水,那种恐惧究竟是做作,还是她真的在害怕什么?是因古刹的肃杀而惊惶,抑或那里有什么人让她忌惮?
庆云正要上前叩门,忽然间一阵吱吱呀呀磨牙般的声响,两扇朱红门扉竟然先一步向他们张开。寺中僧众分立两旁,有的如菩提空见,有的举金刚怒目,仿佛是五百阿罗汉的泥塑般挤在歩道左右。
这是什么情况?庆云和暅之并不清楚今天兰若寺中发生的变故,见此阵仗着实吃惊不小。郁闷小姐更是将身子完全蜷缩在暅之背后,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众位大师,这是……”庆云挠着脑袋,指着眼前一众僧,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措辞。
道人统宝念大师口宣佛号,拨开众僧迎上前来答道,“三位亲这是自何处而来?又缘何趁夜色潜回寺中啊?”
暅之心中坦荡,神色毫无半分异样,向着宝念一躬身,打了一个罗圈揖,“宝念大师,诸位比丘,我与五弟今日一直在太室山白云观向綦毋,北条两位道长请教一些机关学上的问题。最近在鼓捣一些小玩意儿,少了一些关键的材料,故而连夜折返,想与四夷馆的刘必金多再做些交易。”
宝念自是不会为难小龙王的兄弟,频频颔首,便不再发声。背后一个矮胖的和尚却不依不饶,戟指喝问,“你们背后的女子又是何人?为何遮遮掩掩?你们入寺的那天,贫道也曾相迎,这位女子似乎并不在你们一行六人当中。”
暅之还未答话,众僧中又挤出一人,圆场道,“鞍部大师,这位女檀越也不是生面孔。她借宿于四夷馆,已登记在案,来自柔然,本名郁闷。”
鞍部大师是道人大统的佐助僧,便如雄起之于宝念。大统既然未到场,鞍部便代表了大统的态度。所以有资格打断他的,自然不会是普通僧众。庆云已经认出了为他们解围的大师,正是曾向自己宣讲过古谕的蜚驮堂首座婆罗门。
鞍部代表了大统,但毕竟不是大统,所以多少还是要给四堂首座一些颜面。他的口气略有缓和,但仍然坚持着自己的立场,“既然婆罗门大师认得,此人来历已然明了。可是她今日的去向还需问个明白,毕竟伤人的凶手,是名女子。”
婆罗门大师正想再说点什么,郁闷忽然抢先一步从暅之身后闪了出来。她左手搂着暅之的手臂,右手攥着方才剧斗中崩裂的衣领,纤腰微扭,盈盈下拜,“小女子一直随夫君在太室山上,太室的几位道长都曾见过我。明日诸位大师一问便知。”
此言一出,反应最大的竟然是婆罗门大师。他双目圆睁,举起的手指不住颤抖,竟然有些失态。不过他身为一堂首座,自然需要顾及自己的身份,这样的失态也只存在了片刻的工夫,他便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虽然这样刻意收敛的表情带着三分呆板三分愤懑三分狰狞和一分的无法置信,但他还是尽量让自己的气息和声音平稳了下来,“凶手不是她!”
“为什么?”,鞍部似乎是个很较真的人。
婆罗门大师恨恨的挥落衣袖,扭头便走,只甩下几个冷冰冰的字,“因为她很高。”
刺杀苏我的凶手个头比较矮,而郁闷很高,这应该已经是一个足够充分的答案,可偏偏鞍部就是这么钻牛角尖,依然不屑地哼道,“有多高?”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郁闷轻轻地推开暅之,傲然长身。她的右手已经松开,摆脱束缚的胸膛蓦然弹起。鞍部只觉得眼前一黑,周遭的光源仿佛都遭到遮挡。高!实在是高。鞍部暗叹一声,默默地转过头,一言不发地沿着婆罗门大师离去的路径走了下去,脚步却是更疾。
非礼勿视,这不单单是儒家的规矩,也是所有修行者的操守。僧众刹时间已散作一空。
暅之尴尬劝道,“这里是佛门清净地,道友还是,还是需要顾及些形象。”
郁闷秋波流转莞尔一笑,“怎么,夫君不喜欢别人盯着妾身?”,只听沧浪一声,长剑出鞘,郁闷的脸上忽然罩起一层寒霜,“那好办,有谁敢不老实,我就先刺瞎他的双眼!”有意无意间,她似乎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庆云两眼。
庆云只觉得颈后发凉,识趣地加快脚步,走在了前面。
暅之听她自称妾身,不敢应是,又不敢应不是,窘了半晌,才强行岔开了话题,“刚才见他们如临大敌的模样,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有人遇刺?”
空荡荡的夜色里,一个空荡荡的声音回答道,“是啊,连番血案,让人不得安宁。”
“空空空空大师?大师为何躲着说话?”
空空空空将声音故意拖了个哭腔,“贫道是怕被人戳瞎了眼睛!”
这次终于轮到郁闷不好意思了,她自己有几分斤两,她当然清楚。就算带上暅之庆云两人一齐出手,能否伤到空空空空大师还未有定数。不过似乎她对空空空空并不陌生,一开口竟还透着几分熟稔,“空大师,小女子放肆些也就罢了。你如此为老不尊,却是个什么理儿?”
空空空空那弥勒般的笑脸自暗处慢慢显形,先向郁闷嗔道,“你啊,迟早要惹出大祸来!”然后便收敛容颜,向众人简要的讲述了兽苑惊变,冯亮入寺,尔朱失踪,苏我遇刺这一连串的蹊跷事。刘赢遇袭坠崖的事情,空空空空并不知道,自然也未提及,故而众人的反应还算镇定。
兽苑的变故,在议计之内,庆云暅之早已料知。大哥既然说会有布置,那冯亮的身份也不难猜度。只是尔朱的失踪和不知所图的刺客,让局势更显扑朔。庆云和暅之不想多事,先随空空空空回弥勒堂休息,而郁闷姑娘似乎对大师也颇有几分忌惮,居然没有黏着暅之,乖巧地退去了。
望着窗外明月,暅之久久不能入眠,他向庆云问道,“五弟,你觉得现在有几股势力在局中较力?”
“魏王?太子?还有谁?南齐的几位公子?”
暅之摇了摇头,“家师也为我讲过易。阴阳之变,本就是道家学说。”
庆云点了点头,他当然无法否认,于是认真的听了下去。
“家师说阴与阳,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共生,凡事有阴就有阳,福祸相倚,利弊相衡,阴胜阳衰为阴爻,阳胜阴衰为阳爻,阴阳相当则守恒。”
爻,既是变化的趋势,阴阳一方胜出则生变,势均则衡,这个道理庆云也懂。
“阴与阳并不是绝对的概念,在一件事情里,有无数对阴阳对立的关系。而对不同的事务,又有各自独立的阴阳羁绊。没有一样事物能保证所有的阴阳对立关系都会平衡,更没有一个时刻所有的事物都可以处于平衡的状态,因此这个世界始终在变化,这就是易。”
庆云依然没有反驳,只是他不明白为何暅之忽然开始讲起这些玄而又玄的大道理。
“我们之前的视角过多的集中在魏王与太子之间的立场,所以对于人和事的理解就会轻易的打上魏王,或者太子的标签,如分阴阳。但其实,这个局中的参照物有很多,魏与柔然,南朝与北朝,百济与新罗,韩与倭,甚至四堂首座所崇教义,似乎都难逃阴阳纠结。每个人在这些不同的平衡中都有不同的立场,从而混合出复杂的行为。”
庆云似乎听懂了些什么,但还是没有完全想通,迫不及待地追问着,“二哥的意思是?”
“很多人都有两面的或是更多面的立场,有时我们认为可以相信的人并不可信,有时我们以为会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反之亦然。这个棋盘,并非对弈,而是一场混战!”
“二哥的意思是,我们谁也不能相信?”
“不,我们要学会相信,相信人,而不是相信事,要用内心去感受每个人的立场。比如大哥,三弟,他们在很多事情面前可能会和我们的立场不同,但我相信他们绝对不会有意对我们不利。”
“你,你为什么不提四姐?还是对她有成见?”
“不是,她太复杂。连接在她身上的羁绊比我们更多,有时,我也不确定我们会不会成为足够重的砝码,不会被交换。”
庆云果然有些不悦,“二哥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
“你在檀宗君之争中糊里糊涂的就被贴上了标签,连殷色可这样本来应该站在对立面的角色也一起被挟持。陈叔莫名其妙的被她一句激走,当日我们在梁国忽然就与……”
“好了二哥,不谈这些问题了。你太敏感。”庆云的口气似乎很平淡,但暅之知道他已是非常气愤,否则不可能如此无礼地回避更深入的交谈。
庆云将头裹在了被子里,不一会儿,就传出了做作的鼾声。
暅之叹了口气,忽然从怀中掏出了三枚铜钱,随手洒在床上。少阴,暅之默念一声,记在心头。庆云若是这个时候能探出头来望一望,一定会惊坐起来,一向不相信命数的暅之,竟然在打卦!
暅之不信卜算,并不代表他不会。他的师傅对于命理的推演当世不作第二人想。暅之反复推敲着眼下的局势,越盘算越是迷茫,越迷茫越感觉无助,越感觉无助便越希望找一种寄托,而卜卦,就是眼下最好的寄托。
反复抛落铜钱,排好卦格,暅之曲指盘算:水山蹇,利西南,不利东北。西南?盘盘国,毗骞国,难道是说那两个大和尚?都是些与局中不相干的人。哎,早知道卜卦是作不得数的。不利东北,难道他们还能与河朔,关外,三韩的势力起什么冲突?说到河朔,三弟不知道此时在做什么。河朔独赢的他,应该已经抓到尔朱新兴的把柄了吧?忽然间,暅之想起尔朱新兴的无故失踪,心头不禁泛起一阵阴霾,但愿三弟不要有什么事才好。蹇卦不吉,前途可能陷入困境,退一步方有生路,进则大凶。卦相的第四爻是太阴动爻,有变卦,蹇卦四爻动,化泽山咸。咸湿,咸湿,娶女则吉,难道说的是……暅之忽然想到了那个人,忽然对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态失了兴趣,魂飞冥冥,思涌天际,不知不觉,渐入了梦乡。
自暅之认识庆云以来,输在起床这件事上,今儿还是头一遭。正当暅之懵懂地撑开睡眼时,却发现早有一对圆睁的环眼几乎贴在了自己的脸上。他吓得一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消,将上身向后缩了数寸,喝问道,“你做什么!”
庆云鄙夷地白了他一眼,“我还想知道你要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