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给砸了,扔出去了,去年冬天燕南难得的冷,很多下等仆人没有炭,偷偷找了这边的阿七,把家具拖出去劈柴烧了。他们连张床都没给大少爷留下!”
“你们女世子不管么?”
“大小姐……自从回来后,就被软禁了,没多久就定下了亲事,根本出不得近芳阁一步。”
“她们姐弟才是这王府的主人,为什么这么多年,连亲信下人都没有?出了事连帮忙的都没有?”
何姑垂下了眼睛,“因为二老爷……王爷在世时,二老爷忠心耿耿,很得信任,甚至为王爷挡过刀,也不慕权利,几次推辞王爷委派的重任,说只愿做王爷的管家,让王爷安心政事,无后顾之忧。王爷最后两年,体力衰减,王府上下事务,基本都托付给了二老爷,二老爷将整个王府管得铁桶似的,王府里都是二老爷的人……”
铁慈短促地笑了一声。
好心计,好耐性。
游氏父子,真是枭雄心性,比枭雄还受得熬煎,耐得寂寞。
“也不是没有对大小姐大少爷忠心耿耿的婢仆。”何姑道,“只是王爷薨后,这些人都被慢慢打发了,和大少爷大小姐越亲近的,越是下落不明。而我还能在厨房做杂活,是因为我当初只不过是大少爷院子里的三等扫地丫鬟。”
“别人或是生死不知,或是改投别主。你一个三等丫鬟,为何还死守着大少爷?”
何姑微微红了脸,“因为大少爷给我钱……他有次看见我哭,嫌我吵,拿钱砸我,我那时候正愁钱,见到金银破涕为笑,给他磕头。他觉得好玩,后来每次看见我面露愁容,就拿钱砸我……”
铁慈忍不住噗地一声。
何姑低了头,“是我不好,我那时候缺钱缺得厉害,我利用了大少爷……可我真的感激大少爷,没有他给的钱,我一家子都活不下去。”
铁慈温和地道:“阿瑆赤子之心,值得呵护。你懂他的好,懂得感恩,就是对得起他了。”
何姑感激地望着她,忽然道:“您是十八吗?”
铁慈愕然看她。
“我给大少爷偷偷送过几次饭,每次都听见他对着墙喃喃十八十八,我问他十八是谁,他说那是他的神仙,会骑着白云来找他的。”何姑喃喃地,仰望火光里面容温润的铁慈。
她原先觉得那不过是孩子的傻话,可现在才知道,真的没说错啊、
铁慈别过头去,目光落在墙壁下部,下半截墙面还有那些淋漓的血迹,还有手印子重重拖过的痕迹,手印大大小小,有的像孩子的手,有的像大一点的少年的手。
但所有手印虽然位置大小都不一样,拖过的痕迹的模样都一模一样。
都是游卫瑆留下的。
只有他才会坚执的,连留个手印都要一模一样。
他从小住在晚晴园。
他不爱和人亲近。
他独居室内,夜深人静,墙壁上的门开启。
他走入密道,密道里没有人,只有永恒的孤独和黑暗,灯也许亮着,也许不亮。
灯亮着,他会看见密道两边狰狞的鬼脸面具,每一次都会受到惊吓,会油然而生无限恐惧。
灯灭着,他会嗅见墙壁上传来的浓厚的血腥气,他的小手慢慢从墙上犁过,留下一道道深浅形状一致的痕迹。
那些小小的手印慢慢变大,在墙上一遍遍划过。
一开始门是悄无声息开的,引诱他进入深夜的恐怖世界。
后来门可能是他自己开的,像强迫症一样,他被噩梦召唤,恐惧,却还是一次次走进去。
寻常人也许第一次就惊吓出声,引动人来查。
可他不会。他本就是个不寻常的小孩。
他只会一遍遍地被勾引着进入密道,去直面那密闭的恐惧,溺入噩梦的深海。
因此更加沉默和离群索居。
越来越像人们口中所说的“傻子”、“白痴”。
他这样的孩子,原本并非没有机会痊愈,只需要家人长期不懈地教育、安抚、信任、源源不绝地给予温暖。
然而可惜,他可能都没得到。
父亲认为他是个白痴,在他情况越来越严重后,颓然放弃。
姐姐爱他,却不懂他,也不知如何挽救他,也许他曾向姐姐求救,可是游卫瑄会信吗?
不过,游卫瑄连查看都没有过吗?
如果她查看过,为什么毫无反应?
铁慈想起初见,背对她看蚂蚁的孩子。
他原本可以快乐长大,就算不能成为王府继承人,也能做个正常人,也许有点纨绔,也许有点霸道,但却能知这天青水蓝山花灿,人间冷暖天下情。
这细长密道,是横在他脖颈上的索带,轻轻绞,日日缠,叫人时时挣扎,只能挣扎一口薄淡呼吸,勉强苟活。
苦熬十年无人知。
铁慈轻轻吸一口气。
迎面有风,微凉。
她向前走去。
前方无路,一道墙壁横在面前。
铁慈的目光穿过墙壁,眼前浮现出一个背影。
那背影背对墙壁坐着,一手拿一卷书,一手拈着旁边盘子里什么东西吃着,看姿态都能看出一身的惬意。
看在此刻满腔愤怒和同情的人眼里,真是无与伦比的落差。
铁慈目光落在他手上,戴着硕大的戒指,头上的冠十分繁复讲究,而骨架属于中年人的。
臂骨断过。
游筠曾经为燕南王挡刀,断过手臂。应当是他无疑。
此刻游筠就坐在她面前,一墙之隔,背对着她。
她只要一次瞬移,刀光一闪。
就能给阿瑆报了仇,还能解决了朝廷的心腹大患,说不定燕南唾手可得。
铁慈紧紧盯着他的背影。
无与伦比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