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慈立在船上,仰头看着桥上戴面具的人。
看他一手拈一枚红果,一手垂碧绿柳条,趴在桥栏上看她。
眼神交汇。
阎罗面具下隐约一双眸光乌黑湛然。
身后桥头红灯光芒烂漫,那双眸子似含笑意又似怅然,熟悉又陌生。
而她微微仰起脸,乌发散在身后,垂落的柳枝上红灯映亮她眉目,百转千回。
他在桥上看风景,她在桥下看人。
不过一霎。
轻舟缓缓过了桥洞。
头顶一暗,她立即一步掠至船尾,过了桥洞,再回头。
桥上已经空荡荡没有了人,方才那人,那柳条,那灯,一瞬间俱暗去,恍若一梦。
只有掌心冰凉铜钱,告诉她曾有那对视的一幕。
她缓缓低头。
铜钱应该是大奉的货币,铸着崇久通宝,背面则应该是云雷纹。
但随即她就发现不对,翻开铜钱,发现另一面竟然刻着至明通宝。
形制和大乾目前通用的铜钱一样。
这是一串特制的铜钱,有着她和他的年号,独一无二。
从工艺看,不是随便刻的,是特意铸造了一批。
她握着手中沉甸甸的铜钱,看着越来越远的拱桥,恍惚中想起,当初是她在桥上,他在桥下舟中,她抛下柳枝,钓上来一盒八宝琉璃胭脂。
数年之后,身份变换,位置变换。
人心呢?
夜风鼓荡,桥上红灯灯光漫漶,小河在背后轻轻吟唱。
她捏紧了掌心铜钱,不再回头。
……
那一夜,后来她也去了那艘大船,在大船底舱,看见那一排大通铺,想着当年在这里救了的兰仙,如今不知道到了哪里,当年在船上眼眸晶亮的豪门娇女,现在又是在哪块云朵上俯瞰人间呢?
当年的大船载着水手和伙夫去往鬼岛,如今鬼岛真的只剩下鬼了,鬼岛的小公主却在行走天涯。
来者去者,皆不可追。
……
在魃族的竹楼上,她对着复刻的端木的卧房,仔仔细细看着墙上鬼画符的画。
一切仿佛和当年一样。
一切却已不是当年。
……
后来她从围墙的开口处走了出来,汇入了鬼市的人流之中,破镜城的两位主人毫无忌讳,选择在鬼节当日举行开城典礼,并在城中最大的广场之上做了一系列的地府布景。做的非常讲究,恢弘连绵灯火辉煌的亭台楼阁,街市酒楼,巍峨高耸的望乡台,金银纸锭堆就的破钱山,半空中飞荡的白色灯笼映照着仿佛要通往幽冥的奈何桥,满街上卖着孟婆汤。
人人戴着狰狞的鬼脸面具,在灯火通明的街市之上游荡,遍地白幔,河水里浮游着苍白的纸灯,灯火幽幽,却因为人流太过密集,不觉凄清,只觉热闹。
到了午夜的时候,还开始了一场百鬼夜行的巡游。
从狐鬼开始,甩动着火红尾巴的狐鬼瞻之在左,忽焉在右,不断引起惊呼,掀起了这晚的又一个高潮。
画皮鬼撕下一层又一层美人画皮,满地飘飞着美人画像,最后露出一张爬满蛇虫的白骨。
吊死鬼垂着长长的舌头,一遍遍去勒身边饿死鬼的脖子,饿死鬼抽出嶙峋的骨头,去抽打追着他们的小孩,骨头落在地上,却是一块块的米糖。
戴着鬼脸的百姓加入了巡游的队伍,铁慈站在拱桥上,看见娜仁阿雅拉着戚元思快乐地冲进了队伍。
她顶着鬼魅的面具,遥遥转头对着铁慈一笑。
铁慈也对她招了招手。
是个极其聪明的孩子。
先前在桥上,她只是看着苍生塔和桥下小舟,露出了点思念的眼神,娜仁阿雅便悄悄问她,需不需要她帮忙。
铁慈并没有答应。
有些事,无需强求。
毕竟谁又知道,强求之后,是不是又一场悲剧。
隐约知道他当初的遭遇之后,她痛心之极,数月难眠,长久的辗转反侧之后,她想,她会依旧思念他、配合他、挂记他,但她不会再强求了。
她不要他破誓,不要他再受任何罪,不要他被命运折磨,无数次到手又失去。
她只要他于这世间安好,做个也许未必快乐,但一定安全无苦痛的皇帝。
破镜城她本也不打算来,他透露了这个意思,她便来一趟。
见得着,那自然是很好很好的。见不着,那也没关系。
不见,自然有不见的原因,她来了这里,看见他亲手设计的场景,走过他曾走过的道路,听过苍生塔上的铜铃,喝过他藏的酒,接过桃林拱桥下的柳串,那也就够了。
她被命运曾如此痛击,以至于从此之后对任何事都不敢再有期待。
不期待,便不会疼了。
娜仁阿雅却并不能明白她那样复杂难言的心思,自作主张地“表白”,石破天惊。
才有了后来桥上桥下对视的那一眼。
却不知是幸运还是将思念更深刻进骨里面。
远处,娜仁阿雅回首间嘴唇开合。
铁慈读懂了她的唇语。
陛下,希望您能幸福。
铁慈缓缓地笑了笑。
底下街道流光处处,百鬼夜行,人人都戴着面具,不知道哪张面具下有他,又是谁在黑暗处将她凝视。
也许哪张面具下都没有他。
但于她心里,于浩浩天下,巍巍盛都,寂寂皇宫,其实他亦无处不在。
像春风总携着桃花的气息,夏日的流水漫过莲叶,秋日满目的金黄被雪色慢慢覆盖,朱梁绣楹在年轮磨砺中渐渐暗了光泽,却越发美到沧桑。
窗花会淡去艳艳的红,那些属于记忆和美好的一切。
永生不换。
……
一夜狂欢。
至清晨,破镜城终于陷入了安静的睡眠。
街面上残留着无数来不及清扫的鞭炮纸屑,散发着淡淡的硫磺气息。
白色的帐幔收起,清晨日光辗转过街道,一点一点点亮这座原本风格鲜艳的城池。
也将行人踏马而过的骏马蹄铁照亮。
照见扬起的尘灰不断往南。
日光一格一格爬上窗棂,爬进灵泉村里的小院,东德子家堂屋里桌子上,原本放着的烤大蒜和野鸟蛋烤馍片,已经消失不见,只剩下了空空的粗陶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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