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瞥了眼老人手中那根长有几粒绿芽的木杖,问道:“老先生难道是此地的土地爷?”
老人一手持杖,一手抚须微笑道:“鬼蜮谷群山之中,无土地公之名,倒也真有土地爷之实,老朽算是踩了狗屎,得以位列其中。我这小小宝镜山半吊子土地,米粒之光,而那些占据高城巨镇吃香火、食气数的英灵老爷,可谓日月之辉。”
陈平安问道:“敢问老先生的真身是?”
老人吹胡子瞪眼睛,恼火道:“你这年轻娃儿忒不知礼数,市井王朝尚且僧不言名道不言寿,你作为修行之人,山水遇神,哪有问前世的!我看你定然不是个谱牒仙师,怎的,小小野修,在外边混不下去了,才要来鬼蜮谷,来我这座宝镜山用命换福缘,死了拉倒,不死就发财?”老人摇摇头,转身离去,“看来山涧水底又要多出一具尸骨喽。”
老人杖头所系的葫芦如同刚刚从藤蔓上摘下,青翠欲滴。陈平安伸手烤火,笑了笑。自称宝镜山土地爷的老翁那点糊弄人的伎俩和障眼法真是好似八面漏风,不值一提。难为他找来那根如同枯木逢春犹发绿芽的木杖和那只散发山野清香的翠绿葫芦。但是老翁一身的狐狸味道仍是遮掩得不太好,而在浩然天下,世间狐精不可成为山神是铁律。
陈平安猜测这老狐的真实身份应该是那条山涧的河伯神祇,既希望自己不小心投湖而死,又害怕自己万一取走那份宝镜机缘,害他失去了大道根本,所以才要来此亲眼确定一番。当然,老狐也可能是宝镜山某位山水神祇的狗腿帮闲。不过关于鬼蜮谷的神祇,《放心集》上记载不多,只说数量稀少,一般只有城主英灵才算半个,其余高山大河之地自行“封正”的阴物,太过名不正言不顺。
陈平安正喝着酒,只见那老狐又来到破庙外,一脸难为情道:“想必公子已经看穿老朽身份,这点雕虫小技,贻笑大方了。确实,老朽乃西山老狐也,而这宝镜山其实也从无土地、河伯之流的山水神祇。老朽自幼在宝镜山一带生长、修行,确实倚仗那山涧的灵气,但是老朽膝下有一女,她在幻化人形的得道之日曾立下誓言,无论是修行之人还是精怪鬼物,只要谁能够在山涧凫水,取出她年幼时不小心遗落水中的那支金钗,她就愿意嫁给他。老朽这一等就等了好几百年,可怜我那女儿生得国色天香,不知多少附近鬼将与我提亲,我都给推了,已经惹下好些不快。再这样下去,老朽便是在宝镜山一带都要厮混不下去,所以今儿见着了相貌堂堂的公子,便想着公子若是能够取出金钗,也好治了老朽这桩天大的心病。至于取出金钗之后,公子离开鬼蜮谷的时候要不要将我那小女带在身边,老朽是管不着了,便是愿意与她同宿同飞,至于当她是妾室还是丫鬟,老朽更不在意,我们西山狐族,从来不计较这些人间礼节。”
陈平安摆摆手道:“我不管你有什么算计,别再凑上来了,你都多少次画蛇添足了,要不然我帮你数一数?”
老狐试探性问道:“金钗一事,老朽又说得过火了?”
陈平安点头道:“你说呢?”
老狐捶胸顿足,气呼呼转身离去,突然停步转头,恨恨道:“你们这些外边的人怎的如此奸诈难骗,难不成鬼蜮谷以外是骗子窝不成?”
陈平安哑然失笑。
老狐瞥了眼陈平安手中干粮,骂骂咧咧:“也是个穷鬼!要钱没钱,要相貌没相貌,我那女儿哪里瞧得上你,赶紧滚蛋吧,臭不要脸的玩意儿,还敢来宝镜山寻宝……”
陈平安扬起手中所剩不多的干粮,微笑道:“等我吃完,再跟你算账。”
那只西山老狐赶紧远遁。
陈平安吃过干粮,休憩片刻,熄灭了篝火,叹了口气,捡起一截尚未烧完的柴火,走出破庙。远处,一名穿红戴绿的女子姗姗而来,瘦骨嶙峋也就罢了,关键是陈平安一下就认出了“她”的真身,正是那只不知将木杖和葫芦藏在何处的西山老狐,也就不再客气,丢出手中那截柴火,刚好击中那障眼法和易容术比起朱敛打造的面皮差了十万八千里的西山老狐额头。老狐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抽搐了两下,昏死过去,一时半刻应该清醒不过来了。
终于得了一份清静光阴的陈平安缓缓登山,到了那山涧附近,愣了一下。还来?真是阴魂不散了!陈平安二话不说,伸手一抓,掂量了一下手中石子分量,丢掷而去,稍稍加重了力道。先前在山脚破庙,自己还是心慈手软了。
山涧畔有名女子正背对着陈平安,侧身盘腿坐在一处雪白石崖上,身边整齐地放着一双绣花鞋。她斜撑着一把碧绿小伞,轻轻拧转伞柄。若是没有先前恶心人的场景,只看这一幅画卷,陈平安肯定不会出手。结果陈平安那颗石子穿破了碧绿小伞,砸中女子的脑袋,砰然一声,女子直接瘫软倒地。
陈平安还算有讲究,没有直接击中她的后脑勺——不然她就要摔入这古怪山涧当中——而只是打得那家伙歪斜倒地,晕厥过去,又不至于滚落水中。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走到水边,凝神望去。山涧之水果然深陡,却清澈见底,唯有水底白骨嶙嶙,又有几点微微光亮,多半是练气士身上携带的灵宝器物,经过千百年的水流冲刷,将灵气销蚀得只剩下这一点点光亮。估摸着就算是一件法宝,如今也未必比一件灵器值钱了。陈平安心存侥幸,想循着那些光点寻找看看有无一两件五行属水的法宝器物,它们一旦坠入这山涧水底,品秩说不定反而可以打磨得更好。不过他也始终提防着这条拘魂涧,毕竟这里有生灵喜好投水自尽的古怪。
陈平安突然转过头去,只见树林当中跑出一个手持木杖系挂葫芦的矮小老翁,一路飞奔向水边,哀号着“我那苦命的女儿啊,怎的还未嫁人就命丧于此啊”。
陈平安有些头疼了。他举目望向深涧对岸一处坑坑洼洼的雪白石崖,里边坐起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伸着懒腰,大摇大摆走到水边,一屁股坐下,双脚伸入水中,哈哈大笑道:“白云过顶做高冠,我入青山身穿袍,绿水当我脚上履,我不是神仙,谁是神仙?”
那只西山老狐突然嗓门更大,怒骂道:“你这个穷得就要破裤裆的王八蛋,还在这儿拽你大爷的酸文!你不是总嚷嚷着要当我女婿吗?现在我女儿都给恶人打死了,你到底是咋个说法?”
那男子身体前倾,双手也放入水中,瞥了眼陈平安,转头望向西山老狐,笑道:“放心,你女儿只是昏过去了。此人出手太过轻巧软绵,害我都没脸皮去做英雄救美的勾当,不然你这卑贱老狐就真要多出一位乘龙快婿了,说不得那蒲禳都要与你呼朋唤友,京观城都邀请你去当座上宾。”
老狐怀中女子幽幽醒来,茫然皱眉。老狐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颤声道:“吓死我了,女儿你若是没了,未来女婿的聘礼岂不是也没了。”
少女抿嘴一笑,对于老父亲的这些盘算早就习以为常,何况山泽精怪与阴灵鬼物本就迥异于那世俗市井的人间礼教。
陈平安转头望向她,说道:“这位姑娘,对不住了。”
少女转过头,似是生性娇羞胆怯不敢见人,不但如此,她还一手遮掩侧脸,一手捡起那把多出个窟窿的碧绿小伞,这才松了口气。
老狐一把推开碍事的碧绿小伞,伸长了脖子,朝向那个头戴斗笠的年轻王八蛋撕心裂肺喊道:“说一句对不住就行了?我女儿倾国倾城的容貌,掉了一根青丝都是天大的损失,何况是给你这么重重一砸。赔钱!至少五枚……不行,必须是十枚雪花钱!”
陈平安轻轻抛出十枚雪花钱,但是视线一直停留在对面的男子身上。
西山老狐像是一下子给人掐住了脖颈,接住了那一把雪花钱捧在手心,低头望去,眼神复杂。
对面还在胡乱拍水洗脸的男子抬起头笑道:“看我做什么,我又没杀你的念头。”
陈平安笑道:“那就好。”
那男子伸手指了指手撑碧绿小伞的少女,对陈平安说道:“可如果你跟我抢她,就不好说了。”
陈平安摇摇头,懒得说话。
就在此时,少女细若蚊蝇的嗓音从碧绿小伞下柔柔溢出:“敢问公子姓名,为何要以石子将我打晕过去,方才可曾见到水底金钗?”
西山老狐骤然高声道:“两个穷光蛋,谁有钱谁就是我女婿!”
陈平安置若罔闻,那男子弯腰坐在水边,一手托腮帮,视线在那把碧绿小伞和竹编斗笠上游移不定,随手抖了抖衣袖,山涧水竟是如一粒粒雪白珠子摔入水中,笑问道:“这位公子,事已至此,怎么讲?”
陈平安说道:“我没什么钱,不与你争。”
男子神色大喜,点头道:“那我承你一份情。”
西山老狐却不乐意了,用木杖重重戳地,然后伸出两根岔开的手指,刚好分别指向陈平安和褴褛男子:“老朽说了,谁有钱谁当我女婿,没有半点情面好讲!你这戴斗笠的年轻后生出手阔气,我又三番两次故意试探你的品行,都给你过了关。事已至此,只差没有生米煮成熟饭了,你当珍惜!我这女儿若是跟了你,这辈子多半吃穿不愁,穿金戴银,说不定就能比肤腻城范云萝手底下的那些女官更像位千金小姐了。
“至于那个乞丐,在这儿喝了好几个月的西北风,到底是怎么个鸟样,老朽心里跟明镜似的,天大地大都没他口气大。不成不成,我这女儿,生来就是享福的命,吃不得苦,老朽绝对不会眼睁睁看着宝贝闺女跳入火坑!”
陈平安算是开了眼界。这些年游历各地,见过山神娶亲,见过狐魅诱骗书生,更见过城隍纳妾,却还真没有见过这么胡乱嫁女的。
那其貌不扬的褴褛男子无奈道:“老丈人,小婿身上是没钱,这不好骗你。可小婿来鬼蜮谷之前,实实在在做了桩大买卖,不得已将一件武库咫尺物与里边的神仙钱并诸多法器一并折价贱卖了出去,小婿其实不穷的。”
老狐大怒,以木杖使劲敲地数次,声嘶力竭道:“又来诈我!滚你娘的,老朽这双眼里只认钱!”
陈平安掏出一把雪花钱:“我身上就这么点神仙钱了。”
西山老狐病恹恹道:“你这娃儿说话拐弯抹角,云遮雾绕,我吃不准真假,但是没关系,总好过那乞丐。女婿就是你了!以后我们西山狐族的开枝散叶就都靠你了,趁着年轻力壮,多出把力。对了,我这女儿名叫韦太真,闺名,她还有个弟弟叫韦高武,是个不成才的。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以后你对这小舅子记得多照拂些,将来一起离开鬼蜮谷,到了外边,有机会帮他娶十七八个仙家女子……”
可是陈平安却伸手向那男子,男子会心笑道:“这些神仙钱,借我也行,送我更好,如此一来,我就有钱了。”
西山老狐眼珠子滴溜溜转:这人该不是那乞丐请来的帮手,联手拐骗自己的闺女吧?
躲在碧绿小伞后边的少女韦太真怯生生问道:“公子,我只问一件事,你可曾瞧见水底有一支金钗?”
陈平安摇头坦诚道:“不曾瞧见。”
韦太真幽幽叹息,缓缓起身,身姿婀娜,依旧低面深藏碧伞中,就是如主人一般娇俏可爱的小伞有个石子大小的窟窿有些煞风景。
韦太真的嗓音其实冷冷清清,却天然有一番狐媚风韵,这大概就是世间狐媚的本命神通了:“公子莫要怪罪我爹,只当个笑话来听便是。”
她扯了扯老狐的袖子,柔声道:“爹,走了。”
西山老狐狠狠剐了一眼陈平安,越看他越像个骗子,冷哼一声:“婚嫁一事,不容儿戏,咱们回头再议。”
二人匆匆离开,由于脚步凌乱,西山老狐木杖系挂的那只翠绿葫芦晃荡不已。
他们一走,山涧很快恢复寂静。飞鸟绝迹,山水静谧,安详中其实透着一股了无生气的死寂。
陈平安收了那把雪花钱入袖,那男子笑道:“算我杨崇玄欠你半个人情。”
陈平安摇摇头:“不用如此客气,我只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杨崇玄不再多说什么,大概是饿得没力气了,找了一处稍稍平坦的石崖躺着发呆。
陈平安摘了斗笠,凝视着山涧中那些如夏夜萤火点点的光亮。
既然来了宝镜山,当然还是奔着机缘、法器来的,虽说希望不大,可事在人为,天底下确实有那躺着就来的福缘横财,只不过到底是少之又少,更多的还是野修赚钱的路数,燕子衔泥,蚂蚁搬家;一旦侥幸遇上了真正的修道机缘,也是危机与福缘并存,需要慎之又慎,说不定还要搏命。就像那对如今应该已经身在奈何关集市的下五境道侣,直到乌鸦岭之前,翻翻捡捡,诸多辛苦,其实一枚雪花钱都没能挣到。如果再往北边的青庐镇走去,说不定就要双双陨落,无愧道侣身份,真成了一对亡命鸳鸯。
至于“杨崇玄”这个名字,陈平安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没有半点记忆,《放心集》并未记载,暂且记下便是。应该不是鬼蜮谷里如同一地神祇的英灵城主,或是某位于白笼城听调不听宣的强势阴灵,想必是一位来此历练的奇人异士,至于修为,不容小觑,因为陈平安完全看不出他的根脚和深浅。像之前那拨一起走过牌坊的黑袍老者,神华内敛,真灵深藏,陈平安依旧猜出那是一位至少金丹境的地仙剑修。当然更大的可能,杨崇玄这根本就是一个化名。
对于白笼城蒲禳,陈平安的忌惮,更多在于对方的修为太高。但是不知为何,这个杨崇玄带给陈平安的危险气息还要多于蒲禳,这绝对不是因为杨崇玄的境界高过元婴巅峰的蒲禳。即便陈平安看不破此人深浅,可是依稀能感觉到杨崇玄相较于好似与天地合一的蒲禳,还是差了那么“一点意思”。修行路上,这一点,往往就是一道天堑。
杨崇玄躺在对岸,跷着二郎腿,笑道:“你若是为了宝镜山最大的机缘而来,我劝你还是算了。观水觅宝一事,也劝你适可而止,看久了,你的魂魄就会在某个时刻,骤然之间冷战不已,身不由己,心神不定,魂魄离身,如水流泻于山涧之中,再难收回,而在这个过程当中,地仙境界之下只会浑然不觉。与你说这些宝镜山悄无声息吃人魂魄的秘事,我先前欠你的那半个人情便还清了。”
这处山涧由宝镜坠地而生的说法是披麻宗那部《放心集》故意唬人的,倒不是那些当年跟死人、冥器打交道的老古董担心外人抢了机缘,而是此物难找不说,寻常修士进山寻宝很容易与水底那些飞鸟走兽、骷髅架子的下场一样,沦为此山水运精华。不但如此,地仙之流,半数魂魄还要被拘押水中不得脱困,剩余半数魂魄转入轮回后,即便得以投胎转世,继续为人,可对练气士来说,魂魄残缺是大忌。
“至于为何我可以在这儿修行,自然是有备而来。”杨崇玄话说一半,说多了,估计对方反而会生出疑心,他晃荡着一条腿,懒洋洋道,“我这人心性不定,喜欢什么都学一点,杂而不精。”
陈平安闻言后收回视线,重新戴好斗笠,打算就此离开。
应运而生的天材地宝、仙山秘境的奇花异草,得之有道,取之有术,两者缺一不可,极其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什么人在什么地点、什么节气时辰,以什么手法,又携带什么秘宝用来承载,环环相扣。境界高,远远不足以决定一切。
《放心集》上便有明文记载,仙祠城城主对宝镜山机缘势在必得,只是苦耗百年光阴仍是无法破解,一不做二不休,兴师动众,除了自己城池的鬼众,还借调周围三座交好城池的千余阴物,再向白笼城蒲禳借了一拨专门用以开峰搬峦的符箓力士,试图直接将宝镜山搬走,迁徙去往仙祠城,可人力物力耗费无数,到头来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宝镜山这桩福缘的难以捉摸由此可见。
想要与壁画城神女天官图“看对眼”,大概只能靠命。而想要取走那面宝镜,连到底要靠什么都不知道,披麻宗不知,鬼蜮谷也不知。
只是陈平安很快改变了主意,好歹试试看。有些根深蒂固的老旧想法得改一改,不能总觉得自己抓不住额外的机缘。
西山老狐走下宝镜山,一手持杖,一手捻须,一路唉声叹气。见韦太真有些心不在焉,他突然问道:“太真,不如就嫁了三斗城鬼帅?那阴物好歹是三斗城城主麾下的头号猛将,相较于那些动辄血盆大口或是瘦骨嶙峋没半两肉的,生得总还算齐整,在咱们这地儿,说是个俊俏后生都不过分了。”
韦太真仍旧愁眉不展,老狐无奈道:“是,当年那云游道人是说过你的姻缘,你的如意郎君必须是个能见着深涧金钗的。可这都多少年过去了,两百年?三百年?搁在鬼蜮谷外边的市井坊间,你这般岁数,孙子的孙子的孙子都该娶妻生子了……”
韦太真百无聊赖,轻轻拧转那把破了个窟窿的碧绿小伞,转头望向宝镜山的半山腰,呢喃道:“爹,莫要催女儿了,再等等吧,最多百年,若是还等不到,女儿嫁便嫁了。”
老狐哀叹一声:“那一定要嫁个有钱人家,最好别太鬼精鬼精的,千万要有孝心,晓得对老丈人好些,丰厚聘礼之外,时不时就孝敬孝敬老丈人。还有你,嫁出去可别真成了泼出去的水,爹这后半辈子能不能过上几天舒坦日子,可都指望你和未来女婿呢。”
韦太真犹豫片刻,突然问道:“爹,真如三斗城那鬼帅所说,若是女儿嫁了他,三斗城城主就能帮你在宝镜山建造祠庙,当那吃香火的水神?”
老狐嗤笑道:“人话尚且信不得,何况是鬼说的鬼话。鬼蜮谷的山水神祇有多金贵,你心里没数?南北那么多城主老爷,才几个?虽说咱们这等出身,塑金身、成山神那是万万不敢奢望,儒家圣人们的规矩死死的,谁敢悖逆?不过一方水神嘛,还算有点儿谱,可惜爹清楚自己的斤两,没那命。爹修行的残卷秘籍上那点水法仙术,偷偷喝点宝镜山水运,靠着笨法子一点点增长修为已经是极致。”
韦太真嫣然而笑:“爹,你是怕成为神灵必须要遭受那‘形销骨立、油煎魂魄’的苦楚吧?”
老狐也是个脸皮厚的:“那是自然,天底下无论是活人死物还是咱们这些山泽精怪,人世间走这一遭,都是奔着享福去的。王朝英灵成神为何相对简单,那是有国运庇护,功德傍身。精怪鬼物成神为何就会凶险万分?还不是离着世俗远了,攒不下阴德,跟那老天爷赊账。爹在这鬼蜮谷,一辈子才见着几个活人?有个屁的阴德。何况见着了一个就往死里坑害,骗了那么多练气士去山涧观水,害他们丢了魂魄,爹这几百年来,每次到了清明就绕宝镜山一圈撮土焚香,你当是好玩啊?这是爹心里边愧疚着呢。”
老狐没来由地跺脚,恼火道:“闺女你长得这么水灵,为何那几位城主都瞧不上你?不然别说是麻雀变凤凰,做了某位城主的原配正妻,便是当个受宠的小妾,爹与你那个没出息的弟弟也该飞黄腾达了,哪里还需要窝在这鸟不拉屎的宝镜山大眼瞪小眼,混吃等死。就说粉郎城那个大色坯,先前还嚷着要将你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怎的这些年就清心寡欲,偏偏不再动心了?”
韦太真神色有些无辜。别人喜不喜欢自己,也能强求不成?
老狐唏嘘不已。西山狐族日渐凋零,没几个年头了。听说东宝瓶洲有一处地方狐族昌盛,老狐坚信自家闺女就算去了那边,肯定还是艳甲一方的绝色。
肤腻城城主府邸门口的那座白玉广场上,莹莹如镜,光可照人。
一名女童双手握拳放在胸前,皱着脸、噘着嘴,对着那架破损不堪的辇车欲哭无泪。她在接连两次逃出生天后,并无半点庆幸,唯有痛心。
第一次,她其实认栽,技不如人,在鬼蜮谷是常有的事,好些历史上风光无限的城主如今的日子还不如她呢。但是第二次,看似云淡风轻,半点血腥气都没有,反而是最让她揪心的。欠鬼蜮谷那个大名鼎鼎的“白骨剑仙”的人情,从来都是要还的。
范云萝抽了抽鼻子,抹了把脸,绕着宝贝辇车行走一圈,这儿摸摸那儿擦擦,心疼不已。想要修复如新,可不得要好些小暑钱!在鬼蜮谷,不动家底,想要挣点新鲜的神仙钱有多难!
范云萝突然之间以额头撞辇,使劲干号起来,看得那个侥幸活着返回城中的老妪越发心虚。当时在乌鸦岭,她与那些宫装女鬼四散而逃,一些个时运不济的,屋漏偏逢连夜雨,给那只金丹鬼物带着手下掳走了。她躲得快,事后还拢起了几名肤腻城女官,算是小小的将功补过,可现在看到城主的模样,便有些心里打鼓:看城主这架势,该不会是要她拿出私房钱来修补这架宝辇吧?一时间,老妪都有了改投别城的念头了。
在鬼蜮谷,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最底层的虾米就只能吃泥巴了。一旦出现损兵折将的情况,后果不堪设想,很容易招来周边势力的觊觎。一旦几方势力暗中结盟,一拥而上,那肤腻城就注定是四分五裂的下场。
在这里,只要是厮杀,最忌讳僵持不下,或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因为经常会被更大的势力乘虚而入,打生打死的双方若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何苦来哉。可鬼蜮谷某座城池一旦决意出手,多半是百般权衡之后吃定了猎物,故而往往一击毙命,十拿九稳。
范云萝虽是金丹修为,但肤腻城依旧显得势单力薄,所以范云萝最喜欢故弄玄虚。比如她半遮半掩地对外泄露自己与披麻宗关系相当不错,认了一位披麻宗驻守青庐镇的祖师堂嫡传修士当义兄,可老妪却知根知底,这是瞎扯呢,若是对方肯点这个头,别说是平辈相交的义兄,便是认了做干爹,甚至是老祖宗,范云萝都愿意。所幸那位修士潜心问道,不问世事,在披麻宗内与那壁画城杨麟一般,都是大道有望的天之骄子,懒得与肤腻城计较这点腌臜心思。她们这肤腻城本就是鬼蜮谷南方诸城中最垫底的势力,带去乌鸦岭的那拨女鬼都是范云萝手底下能打的心腹,这一趟真是伤了肤腻城的根本。
那位白娘娘已经受了重伤,少则甲子,长则百年,只能半死不活地躺在池中。少了一分战力不算什么,这位白娘娘本就不以战力见长,可她是粉郎城城主偷偷养在外边的姘头,这是鬼蜮谷南方众所周知的事实,算不得什么秘密,而那位城主的妻子不但与城主是道侣,也是真正管事的,为了白娘娘这件事,粉郎城一直看肤腻城极其不顺眼。
老妪微微低头,脸色阴晴不定,便想着一不做二不休,不如偷了肤腻城护城大阵的中枢法器,投了粉郎城那位夫人?只要粉郎城吃掉了肤腻城,说不定下一任肤腻城城主之位都有希望是自己的。
鬼蜮谷南北大小城池总计三十六座,一向是流水的城主、铁打的城池,换了城主,不过是各凭喜好,换一个名称而已。
这是鬼蜮谷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据说是从白骨京观城传出来的。攻城拔寨,相互倾轧,任你胜利一方斩草除根,如何生吞活剥、虐杀鬼物都无所谓,唯独不许大4破坏,以至于将城池摧毁成废墟。除非是有那底蕴和本钱,十年之内在废墟上重建一城,不然十年一到,京观城几大地仙鬼帅就会率军南下,那才是真正的鸡犬不留。
老妪犹豫不决。虽说她更倾向于背叛肤腻城和不成气候的范云萝,可还是有些犯难。这等卖主求荣的龌龊事,在鬼蜮谷终究还是不太讨喜,便是换了主人侍奉,一样会给功勋元老排挤得厉害,借机生事。唯一的希冀,就是那个粉郎城夫人,由于同样是女子,不会在意这些忠心不忠心的。
范云萝突然停下那个疯疯癫癫的动作,转向老妪,楚楚可怜道:“白笼城那姓蒲的在救下我后说今年还有下一次的贡品,要双份。常嬷嬷,你说这可如何是好?咱们肤腻城这么点残兵败将,现在上哪儿去找上得台面、入得白笼城法眼的法器?”
老妪心头一颤,笑道:“城主,这可是不幸中的万幸,是好事啊!既然蒲大城主开了金口,咱们肤腻城最少百年之内是不用担心任何贼人惦念了。”
范云萝那张稚嫩脸庞上依旧愁云密布:“可是肤腻城入不敷出,次次都要掏空家底,强撑百年,晚死还不是死。”
老妪只得挤出笑脸,安慰道:“城主无须灰心丧气,百年光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只要时来运转个一两次,咱们肤腻城说不得就会摇身一变,成为南方一等一的大城了。到时候城主别说是看那香祠城、粉郎城的脸色,说不得蒲城主都要仰仗城主呢。”
范云萝点点头,伸出手指,如小猫儿抹脸,挠了挠眼角,疑惑道:“我都如此伤心欲绝了,怎的也没几滴眼泪,有些不像话了。”
老妪哑口无言。
范云萝大手一挥,将辇车收入大袖中,走向府邸大门,嚷嚷道:“我这就扎个草人去,戳死那个戴斗笠的混蛋!”
老妪跟在身后,心思急转。城主这番言语,是在敲打自己,还是无心之语?
范云萝脚步不停,突然转头问道:“对了,那人姓甚名谁?”
老妪尴尬道:“对方好像没有自报名号。”
范云萝停下身形,呆若木鸡,蓦然双袖挥动,双脚乱跺,悲苦万分道:“我最拿手的草人都扎不成了。”
老妪无可奈何。城主府邸内的那间闺房都堆放多少个小草人了,哪一次管用?
范云萝本就身材矮小,衣裙又大,行走府邸之间,其实挺像……一根会走路的萝卜。
宝镜山深涧,下定决心的陈平安用了不少法子,例如掏出一根书简湖紫竹岛的钓竿,瞅准水底一物后,不敢观水过多,很快闭气凝神,然后将鱼钩甩入水中,试图从水底钩起几具晶莹白骨,或是钩住那几件散发出淡淡金光的残破法器,然后拖曳出涧。只是试了几次,陈平安惊讶地发现湖底景象好似那海市蜃楼,幻影而已,次次提竿,空空如也。他不信邪,又试了几种法子,始终无法从水底取出任何一件东西。
觉得可能是这深涧孕育天地灵气,形成了类似山水阵法的屏障,陈平安最后还拈出了一张黄色符纸的破障符,以此开道,迅猛丢入水中,再抛竿跟随那条小路闯入水底。只是符箓在水运阴沉的水中燃烧极快,依旧无功而返。
陈平安蹲在水边,有些心疼那张破障符。杨崇玄躺在对岸雪白石崖上,笑道:“别说你这等花哨的取巧手段,历史上多少地仙修士法宝尽出,甚至还有修士借用了一只价值连城的饮水瓶,耗费灵气,运转神通,从此涧中汲水无数,饮水瓶中的水都足够淹没一座王朝大城,可还是不曾从此涧中取出任何一件东西,一笔买卖亏惨了,知道原因吗?”
陈平安笑道:“还望杨道友解惑。”
游历在外,喊人道友,最不会犯错。
杨崇玄双手叠放作枕头,晒着太阳,眯眼望向天空,缓缓道:“许多山头喜欢让花容月貌的女修以那镜花水月的术法作为谋财手段,世间男修士看那一碗水,水幕之中,风情万种的仙子们一个个近在咫尺,似乎触手可及,可真实距离有多远?你这鱼线,又能有多长?十万八千里有没有?”
陈平安恍然道:“原来如此,看来是我想多了。”
杨崇玄说道:“世间异宝,除非是刚刚现世的那种,勉强能算见者有份,至于这宝镜山,千百年来已经给无数修士踏遍的老地方,没点福缘,哪有那么容易收入囊中。我在这边待了这么些年,不也一样苦等而已,所以你不用觉得丢人现眼,当年我更可笑的法子都用上了,直接跳入深涧,想要探底,结果往下容易,归路难走,游了足足一个月,差点没溺死在里头。”
陈平安由衷称赞道:“杨道友好高的修为。”
杨崇玄叹了口气:“凑合吧。京观城那位城主据说入水探幽长达一年之久,一样没能找到那支开门见镜的金钗。虽说这位城主是死物,占了天大的便宜,可我哪怕死而为鬼,相信仍是支撑不到一年。”
陈平安好奇问道:“这山涧水终究阴气浓郁,到了鬼蜮谷以外,找到合适买家,说不定几斤水就能卖枚雪花钱,那位当年借用饮水瓶的修士在瓶中储藏了那么多山涧水,为何不是赚大了,而是亏惨了?”
杨崇玄笑道:“这水离了宝镜山地界,阴气就流散极快,除非是藏在咫尺物、方寸物当中,不然一旦窃取山涧之水过多,到了外边,便会如洪水决堤。当年那位上五境修士就是一着不慎,到了骸骨滩后,将那法宝品秩的饮水瓶从咫尺物当中取出,储水过多的饮水瓶扛不住那股阴气冲击,当场炸裂。所幸是在骸骨滩,离着摇曳河不远,若是在别处,这家伙说不定还要被书院圣人追责。”
杨崇玄笑道:“十斤未经提炼水运的山涧水在骸骨滩卖一枚雪花钱不难,前提条件是你得有方寸物或咫尺物,再就是有一两件类似饮水瓶的法器,品秩别太高,高了容易坏事,太低就太占地方。地仙之下不敢来此取水,身为地仙,又哪里稀罕这几枚雪花钱?”
陈平安便摘下养剑葫放入山涧中,汲水满葫。
自己终究是开辟了水府的半吊子练气士,当初掏钱喝那摇曳河畔茶摊的阴沉茶也有弥补水气的考量,若是能够装上这一葫芦山涧水,勉强不算白跑一趟宝镜山。不过离开鬼蜮谷之前,确实可以再跑一趟宝镜山。传说中的饮水瓶是不用奢望了,可以多备一些瓶瓶罐罐,装个几千斤山涧水,回头到了骸骨滩,看能否与那茶摊掌柜做笔生意,也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杨崇玄只是瞥了眼陈平安手中的朱红色酒壶,略微讶异,却也不太上心。
“感谢道友之言。”陈平安站起身,抱拳,“既然宝镜山与我注定无缘,杨道友,告辞。”
杨崇玄坐起身,似乎很意外:“这就走了?”
陈平安点点头,戴好斗笠。
杨崇玄躺回石崖,开始闭目养神,片刻之后,睁开眼睛:“还真走了?是该说你行事果决呢,还是没有半点耐心?”
先前那人收放竹竿,分明用上了方寸物,没有刻意遮掩,就像他大大方方伸脚入水,其实也是示好的小动作。
在这北俱芦洲,想要少打架,就要学会抖搂些家底,不然好多本事不大、脾气不小的蝼蚁,你用脚尖碾死了对方,他们却至死都还在那边骂骂咧咧,喷你一口唾沫星子,死不悔改。杀人又不能当饭吃,这种事情遇得多了,杨崇玄就觉得越发腻歪,实在无趣,这才逐渐转了性子,变得越发“与人为善”,例如那只西山老狐,生了那么一张臭嘴,换成之前的自己,老狐死了没有一百回也该有八十次了。
那个年轻游侠离开宝镜山后,他的心情也变得好了点。
对方有句话,真是说到他的心坎里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更何况当下是他获取机缘的关键时期。
杨崇玄坐起身,眯起眼,死死盯住仿佛可以被一眼看穿的深涧。
这面宝镜,《放心集》上的猜测是错的,根本不是什么光明镜,更绝非什么针对妖魅精怪的至宝照妖镜,而是一面失传已久的三山九侯镜,更是一件半仙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