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咬了咬唇,说:"因为我一直当你是叔叔,是长辈,是功成名就的表演家,是锋芒四射的名角,是遥不可及的星星。"骆扬便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仿佛是在迫使自己冷静。然后他才说:"可我心里只有你。我能为你等十年,不能为你再等一个十年。因为我们的生命已经有了十多年的差错。你忍心看着我寂寞地老去?" "那小姑呢?小姑在你心里算什么?"我质问他。
他缓缓睁开眼睛,说:"我们用这十年证明了我们不适合在一起。我等着她,可她却没有等着我。现在,她是有丈夫有女儿的女人,我们缘分就像红蜡燃尽。"我后悔自己提起小姑。我讨厌自己的卑鄙,拿他的伤口作为拒绝他的借口。于是我感到一阵后怕,我仿佛觉得眼前的骆扬随时都会变成一只可怕的动物暴跳起来,狠狠地掐住我,然后捏断我的脖子。
但是他没有。他坐回对面的位置去,给我夹了好多菜,让我好好享用。
吃完大餐,骆扬邀请我到他的书房参观。走进书房那一刻,我仿佛置身于一片书海。书房四面都是书架,墙壁的空白处都贴满了他精心收藏的货真价实的古代字画。骆扬真的是一个艺术家,不仅仅从他的个人气质得以彰显,就连他住的房子、用的每一件家具、看的每一本书、养的每一盆花,都仿佛给他沾染了一股儒雅的书香气息。
我从架子里随便抽出一本书,是《西厢记》。我是一个不善阅读的人,这样的经典古典戏剧剧本从来没都有认真翻阅过。圆角书桌上有一只怀旧的cd点唱机,旁边是一大摞世界著名戏剧演出的cd珍藏集,以及一些世界戏剧表演名家的照片。
书桌旁边是一道扇形木窗,镂空雕刻着一幅风曳绵竹,窗脚下是一只白底蓝纹描边的高腰八棱花盆,里面种着一株棕榈,洋洋洒洒的枝叶挡住半个窗户。窗外是一丛株形高大的芭蕉,让我想起《西游记》里铁扇公主手里的芭蕉扇。
窗户边悬挂着一只竹编鸟笼,里面那只黑羽红喙的八哥窜上窜下,叽叽喳喳闹个不消停。
此时楼下客厅的电话响起,骆扬便噔噔噔噔下楼去接电话。我坐在书桌旁的葛藤椅上,闭上眼睛细细享受这片氤氲的文艺气息。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书桌那盆蝴蝶兰下面有只白色药盒,一时觉得好奇,便拿过来看,竟然是一盒镇定剂。
我觉得奇怪,骆扬怎么会有这东西?我正看得出奇,竹编鸟笼里那只八哥冲着我叫道:"吃药啦,吃药啦!"正在我倍觉纳闷的时候,门外响起骆扬的脚步声,我便快速将药盒放回原处,假装闭目养神。
骆扬匆匆进来,说:"剧院那边来了几个报名的演员,他们催我立刻过去验场。你……你要去吗?"我摇了摇头,说:"奶奶生病住院,我得去照看她。"骆扬哦了一声,便拿起衣架上那套七匹狼西装,到更衣室里换衣服去了。不一会儿,他又是一身西装革履出来,我跟他下楼。他开车去春韵剧院,我就直接坐公车回医院。
来到医院住院部的病室里,两名戴口罩、披白褂的护士正在给奶奶换点滴,并作好病情记录。姐姐正坐在床前的凳上,给奶奶做肌肉按摩。奶奶的手瘦得只剩皮包骨,一节节突起的骨节触目惊心。
显然这段时间姐姐一直忙于照顾奶奶,所以都没睡好,我看她一脸倦容,形容枯槁,面色蜡黄,就劝她:"姐,你回去睡一觉吧。我来照看奶奶。"姐姐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里布满血丝。她摇摇头,哽咽了一声,继续揉着奶奶削瘦的手。
我走过去拉起姐姐,把她推到门外,说:"去吧,你又不是机器,哪能一直这样耗着。奶奶交给我,你就放心吧。"姐姐终于极不情愿地去了,走的时候步履飘摇,跟失去重心似的,我真担心她一个不小心就给人撞倒。我回到病房,轻轻揉着奶奶的手,仿佛抓着一副冰冷的寒骨。只靠葡萄糖和氨基酸维持生命的奶奶,瘦得两眼凹陷,颧骨高突,看着就揪心抓肺。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走进来。我吃力地仰起头,是大熊。他拿着一捧鲜花,冲我淡淡一笑,走到窗台边,将花瓶里已经枯萎的月季拔掉,然后将那束新鲜的长寿菊插上。房间里顿时就飘满了沁人心脾的花香,那薄如轻纱的的窗帘轻轻飞舞,在暖暖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大熊坐在床沿上,拍了拍我的肩。即使他不说话,我也能从他拍我的手里感受到那股宽慰的力量。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大熊,他真的就像天使,总是会出现在我最软弱、最需要他的时候。我想我有些不能原谅自己,我总是没心没肺地接受别人的关怀,却从来不懂得回报。
眼前的大熊,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起,从他跟我讲第一句话起,我就知道,他是非比寻常的。我相信,有些人,即使你在茫茫人海中与他一千次一万次擦肩,你们也成不了朋友;而有些人,只要一个眼神,一段情缘就能注定一生。
我想,我和大熊,是属于后者。
奶奶醒来了,痛苦地看了看我,说不出来一句话,又睡去了。大熊说:"出去走走吧。不能一直这样坐着。"我便跟着大熊走出病房。夕阳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将我们的影子拖得老长老长。我看着我们的影子,像一对蹒跚的老人,那样蹑蠕,那样沧桑,却又形影不离般地彼此依靠。
大熊建议道:"走吧,去看看小华……他是个特别的孩子,纯洁得就像天使。可他的内心却很孤寂,需要朋友陪伴。"我知道他说的就是上次给我画肖像的那个男孩子连华。我跟着大熊走到二楼的绘画室,大熊说,小华大部分时间都会在画室里度过。
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户,洒在小华的画板上。他背对着阳光,专注地耕耘着那一方画纸。我走过去,他画了一幅山水图,山峰巍峨缠绵,大江迂回曲折,一条铁索桥连接彼岸,岸上站着一位伫足远望的少年。
山水画的旁边,用楷体写着:巫山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