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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5 章(2 / 2)

不知道拖拉机闷哼着开了多久,最后在一个小院门前停下。想必这里就该是村长的家了。小院用一圈花石块围起来,漂亮别致;里面是一个水泥铺地的小坝子,几只花公鸡正昂首阔步地踱着步子;一只咯咯咯咯直叫唤的老母鸡竖起一身羽毛,保护着一群叽叽喳喳四处觅食的小鸡崽。俨然一副悠闲的乡村画卷。


小院前面便是一栋白瓷砖、红琉璃瓦、绿窗玻璃的两层小房子。堂屋的大门一半开着,一半闭着,门框上贴着一幅红底黑字的对联:"枝头梅绽新春丽,海角龙腾伟业兴。"大爷下了拖拉机,走到小院里面,冲屋里喊道:"丽香!丽香!"


立刻就有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从二楼的绿色玻璃窗户探出个脑袋来:"谁呀!"大爷冲小女孩儿喊道:"是你武大爷!你爷爷在家不?"小女孩儿回道:"他去镇上啦!今儿个不是正赶集么!武大爷您找他有啥事儿啊,进来坐着等啊!"武大爷笑道:"嘿嘿,丽香,不是大爷找他,是这两个哥哥找他。他们可是从重庆远道而来的,你赶快请他俩进去坐坐,倒杯水喝喝。"


小女孩儿动作麻利,像一阵风似的闪了下来,打开堂屋的另一扇门,冲我俩说:"快进来吧。我爷爷一会儿就回来。"我们便腼腆着走了进去,武大爷挥了挥手说:"那大爷我先走了啊,还得给人拖东西去,不能给耽搁了。"说罢,武大爷又骑上他破旧的拖拉机吭哧吭哧地走了,扬起一股黄尘。


小女孩儿生得俊俏,一双脸蛋儿红得像苹果似的,留着学生头,穿一身鹅黄色校服。堂屋里陈设简单,几只凳子、一只藤椅、两只还未杀青的竹篓、一堆土豆、一张靠墙的方桌,上面摆了几只香烛,墙上贴了几副圣母和耶稣的画像,显然,小女孩家里有人也是基督教的教徒。这不禁让我想起奶奶生前的那些基督画像,心里涌起一阵心酸,像碰翻了醋瓶子。


叫丽香的小女孩给我们倒了茶水,跟我们开心地聊天。一杯茶还没喝完,她爷爷就回来了。我抬头望去,那个站在门口、手提一条肥大的草鱼的老人,大概就是万众村的村长了吧。他瘦瘦的高高的,背稍稍有些驼,耳朵上夹着一支圆珠笔,戴一副棕褐色边框老花镜,穿一身墨蓝色中山装,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没等我们作自我介绍,丽香就抢先道:"爷爷,这两位哥哥是从重庆来的,是来找您的。"和蔼可亲的老村长显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将那条草鱼放到水盆里,才回过头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我们,呵呵笑道:"重庆?那可是赶了不远的路哦,大费周折来找我,想必是有急事吧,年轻人?"


我正要开口解释,老人吩咐丽香:"丫头,你去做饭,顺便炒两个你的拿手好菜。两位哥哥肯定饿了。"然后,他回过头来对我们笑道:"有什么事,饭桌上说吧,现在肯定是累了,喝杯茶水,歇息一会儿。"大熊拍了拍我的手,示意我要沉住气。


老村长很慈祥,对我们嘘寒问暖,问我们重庆的经济状况以及民俗风情。闲聊了一会儿,丽香便从厨房里探出可爱的脑袋,说:"上菜啦,准备开饭!"我们拘束地坐到饭桌上,年纪小小的丽香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四道好菜:酸菜鱼、芙蓉肉片、焖煮茄子、炒莴笋。


我们拘束万分,老村长也不说话,只是呵呵笑着看我们吃。丽香这丫头手艺还真不错,小小年纪就这样厉害,真让人佩服。等到我们吃得够了,老村长才眯起眼睛问我们的来由。


我便将早就想好的话一道禀上:"是这样的,老爷爷。我们是前来寻找三峡移民迁移到贵村的亲人的。由于当初搬迁仓促,所以没能联系上,后来听说青龙湾桂花村的村民迁到贵村,所以就前来寻亲。"老村长听完我的陈述,也不回应,只是吩咐丽香道:"丫头,去把爷爷的本子拿来。"丽香便去了,不一会儿就抱着一本厚厚的旧得发黄的笔记本进来。


老村长把笔记本打开,翻了几下,才把笔记本递交给我,说:"名字都在上面了。看看有没有你的亲人。"我的心一阵紧张,我知道揭晓答案的时刻就要来临了!我在心里默默祈祷了一番,才从老村长手里接过本子来,一行一行仔仔细细地搜寻着。


本子上的名字都是那样熟悉,果真是以前住在青龙湾的乡亲们。可是,我把那列名单都看了足足三遍,也没瞧见干爹和焰子哥哥的名字。我的心仿佛一下子掉进灰坑里,给糊了一层蒙蒙的黑灰。大熊抓了抓我的手,使了一个眼神示意我不要激动。我再看了一遍,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王昌荣。


王昌荣就是以前我们青龙湾里面算命算得最准的那个盲眼老人,大家都叫他王瞎子,就是他在我出生的时候,告诉奶奶和妈妈,我命中犯水,且患龙阳忌癖。去年我从青龙湾回来的时候,他就坐在村口的老黄桷树下,依然坚持自己的观点对我谆谆告诫。我感到眼前一亮,兴许他会知道一点线索。


于是我就问老村长,王昌荣住哪里。老村长蹒跚着走到外面的小坝子里,指着外面那条破烂不堪的泥巴路,说:"咱万众村不大,你们向着这边走,不多会儿就到啦,他住七十五号。"告别了老村长,我们便循着他指的路子走去。因为刚下过雨,所以路上偶尔会有一洼积水,倒映着雨后初晴的蓝莹莹的天,清澈透明。


七十五号房子是一座低矮的小平房,石头堆砌,做工粗陋,显然是由于时间仓促,赶了工,所以看上去像一座简单的雕堡。檐下有一只泥堆的燕窝,里面传来一阵呢喃燕语。


王瞎子就坐在屋檐下,一双戴着墨镜的眼睛落漠地注视着远方。他总是这样,即使双眼失明,却喜欢伸长了脖子顾盼着,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要到来。他比一年前显得更加苍老了,须发花白,皱纹满面,牙齿也落光了。


我轻轻地走过去,喊了声:"大爷?"他便蓦地抬起头来,一双枯燥的手颤抖着抚摸我的脸,又摸了摸我的手心,才艰难地说:"韵儿?你来啦?"我应了一声,没有牙齿的大爷讲话都很难了,像牙牙学语的婴儿一样,几乎分辨不出来他到底讲的是什么。我哽咽着说:"搬了新家,身体可好?可习惯湖北风水?"


他点了点头,说:"一把老骨头,硬朗着呢。只是这闲的啊,让大爷受不住。现在没人算命啦,你说还要大爷来做什么?"我蹲在他面前,抓着他的手,看到两行浊泪从他墨镜后面滑落下来。我能明白眼前这个老人一生的寂寞。他从小是孤儿,长大了也无妻氏、无子嗣,孤独一生。现在,连他赖以生存下去的行当也失去了作用,再也没人找他算命看相占卦,他就像一个逐渐失去统治地位的君王,我想我能体会他心中的哀伤。


可同时,我又是那样恼恨他。如果不是他妖言惑众,我奶奶和妈妈就不会给我安排如此缜密的人生路子,就不会把我当成笼中鸟、缸中鱼一样朝着她们想象中的模样去驯化我了。一时之间,我真的觉得我就是马戏团里的动物,一生都在为别人表演,喝彩随人,喝倒彩也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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