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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上)(2 / 2)

酡颜夫人抛了一个媚眼,“隐官又没给出个确切期限,那就是不着急喽。”


跟陈平安相处,只有一点好,买卖公道,十分清爽。


邵云岩好不容易才拦下酡颜夫人,不去那玉圭宗的云窟福地,选择半途乘坐一条跨洲渡船,直奔宝瓶洲老龙城。


到了南塘湖地界,酡颜夫人看了眼那些枯败梅树,她伸手揉了揉眉心,啧啧道:“惨不忍睹,怎一个惨字了得,隐官大人给我出了个天大难题。”


因为那串葫芦藤的关系,邵云岩对于培植草木一道,可算半个行家里手,甚至比起一般的农家修士,要更登堂入室。


邵云岩点头说道:“确实犯难,实在不行,就不要勉强了,隐官大人不会介意的。”


酡颜夫人嫣然一笑,“不行?邵剑仙不行很正常,男人嘛。”


邵云岩置若罔闻,只是说道:“要么不插手,如果你真要帮助青梅观恢复旧貌,就不遗余力。”


酡颜夫人白眼道:“要你说?”


两人一起御风跨过南塘湖水面,去往青梅观所在岛屿。


在青梅观大门外落下身形,门房是个洞府境的妙龄少女。


酡颜夫人递出早就备好的两张名帖,红笺材质,泥金书写一行文字,梅薮,道号梅花主人。


邵云岩瞥了眼自己的那份名帖,无奈一笑,邵山石。真是个极风雅的好名字,而且连个道号也没有。


酡颜夫人笑道:“我们来自南婆娑洲,听说南塘湖的梅花极美,慕名而来。”


她装模作样左右张望一眼,“耳闻不如目见。”


那个门房小姑娘脸色尴尬,这位访客真不是开玩笑吗。


邵云岩不让酡颜夫人继续瞎扯,笑道:“路过贵地,与青梅观讨要两碗梅子汤喝。”


少女厚着脸皮轻声问道:“两位客人,除了名帖,身上可有大骊颁发的山水关牒?”


要是以往,青梅观是没有这些讲究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大骊规矩摆在那边,谁都不敢不当回事。


邵云岩点头道:“有的。”


他从袖中摸出两份山上的通关文牒,当年观礼落魄山的宗门典礼,就用上了,何况龙象剑宗在南婆娑洲落脚扎根,他跟酡颜夫人又都是实打实的谱牒修士了,如今出门在外,当然会随身携带关牒。


邵云岩那份,当然是真名,关牒按例需要标明山头,若是散修,就需要清楚写上籍贯。


酡颜夫人用了个化名,姓梅名清客,还给自己取了个道号,“癯仙”。


少女本就伶俐,等她瞧见关牒上边那个“龙象剑宗”,吓了一大跳,瞪大眼睛,确定没有看错后,立即归还关牒,朝邵云岩打了个道观稽首,再与酡颜施了个万福,毕恭毕敬称呼道:“见过邵剑仙,梅剑仙。”


别管对方是什么境界了,只要是龙象剑宗的谱牒修士,喊剑仙,准没错!


再孤陋寡闻,少女也是知道龙象剑宗的,那可是一个高不可攀的剑道宗门。


剑气长城的齐老剑仙领衔!宗门内还有那位名叫陆芝的女子大剑仙!


听说如今宗门内弟子极少,无一例外,俱是剑仙胚子。


反正都是些远在天边的大人物。


不曾想自己运气这么好,今儿一见就是两位。


酡颜夫人忍俊不禁,掩嘴娇笑道:“哎呦,被人敬称为邵剑仙呢。”


少女怯生生改口道:“邵大剑仙?”


酡颜夫人辛苦忍住笑。


邵云岩愈发无奈。


一路领着两位贵客去见观主,少女壮起胆子,小声问道:“邵剑仙,梅剑仙,你们认得陆先生吗?”


如今浩然天下的女修,仰慕陆芝之人,不计其数。


这位女子大剑仙,故乡分明是浩然天下,却特立独行,始终将剑气长城视为家乡,并且能够将剑修视为同乡。


战功卓著,性格鲜明,传闻陆芝还长得倾国倾城,更是剑气长城十大巅峰剑仙之一,可以参与传说中的那种城头议事……


如今浩然天下的修士,都道听途说了好些剑气长城的事情,因为有太多人喜欢说,有更多人喜欢听,便有了“一顿酒说不完万年事”的说法。


对于这位青梅观少女修士而言,更多兴趣和心思,还是在陆芝身上。


当然还有那个据说与末代隐官是一对神仙眷侣的宁姚啊。


邵云岩微笑道:“如今我们宗门人不多,当然认得陆先生。”


酡颜夫人伸手揉了揉身边少女的脸颊,笑道:“独独仰慕咱们陆先生,小妮子真是好眼光。”


少女有些脸红。


一座青梅观的众多枯败梅树,枯木逢春一般,霎时间开出无数新枝。


酡颜夫人以心声道:“折损我足足三百年道行!”


邵云岩微笑道:“自己跟隐官大人说去。”


酡颜夫人立即心虚改口道:“至少两百年。”


“我说了又不作数,以隐官大人的脾气,肯定会来这边查验一番。”


“一百二十年,少一年我跟你姓!”


“虚报为一百五十年,我看问题不大。”


“邵云岩,你不会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吧?”


“我们毕竟是同门,这点信任都没有吗?”


“莫要诓我!我会当真的!”


“算了,与你交底好了,其实本就是隐官大人的意思,允许你虚报个两三成。”


“……”


————


宝瓶洲中部齐渡水域,叠云岭,山神祠庙。


刹那之间,水雾升腾,弥漫整座祠庙。


今天山神庙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只见那女子覆面具,身材修长,腰间悬佩一把长剑,坠有金黄剑穗。


一身浓郁至极的水运气息,如果不是对方刻意压制了水神气象。


窦淹这尊品秩不高的小小山神,恐怕就是如凡俗溺水一般的窒息感觉了。


窦淹认出对方身份,不敢怠慢,立即从神像金身走出,还要急匆匆换上一身许久没穿的山神官袍,免得失礼。


方才定睛一看,对方悬佩长剑之外,还有一块大骊礼部的制式腰牌,是那天水赵氏家主的字体。


齐渡长春侯,杨花。


山神金身落地后,作揖行礼,“叠云岭窦淹,拜见齐渡长春侯,上官大驾光临,小神有失远迎。”


杨花漠然点头,瞥了眼神像脚下那张长条桌案上的香炉,看来凭叠云岭的自身山运,似乎不太可能孕育出香火小人了。


只是叠云岭龙脉与山根的稳固程度,倒是让杨花有些意外,竟然不逊色昔年一座小国五岳的坚韧程度。


如果说一座宗门的底蕴,看那开峰地仙的数量,那么如杨花这类大渎公侯的“庭院深深深几许”,就得看辖境内山水祠庙的数量了,而每座山水祠庙有无香火小人,就是一道最直观的“门槛”,跨过去了,就能反哺金身,更快提升品秩,跨不过去,就是年复一年“靠天吃饭”,故而香火小人的重要程度,类似修士结金丹。


窦淹到底还是忧心好友岑文倩的处境,这位山神就舍了那些拐弯抹角的官场话术,打算硬着头皮也要与单刀直入,与长春侯打开天窗说亮话,若是杨花今天真是亲自问罪跳波河而来,窦淹与叠云岭也好为岑河伯分担几分,便小心翼翼问道:“侯君莅临寒舍,可是因为岑文倩那边的改河为湖一事?”


实在是由不得窦淹不心虚,不通过大骊朝廷和齐渡侯府的许可,就敢擅自造湖,是山水大忌,碰到一个不好说话的上官,能不能保住金身和祠庙都难说。


杨花置若罔闻,率先跨出祠庙门槛,走向一处建造在崖畔的竹制观景亭,小凉亭悬“叠翠排云”匾额,与楹联一样,都是跳波河水伯岑文倩的手笔,覆面具不见真容的女子大渎侯君,步入凉亭后,一手负后,一手按住剑柄,眺望那条已经因为改道而彻底干涸的跳波河,不远处就是一座与叠云岭山脉接壤的崭新湖泊,水气清灵,原本跳波河诸多水族,都没有被岑文倩以水法牵引进入大湖,看来这个岑河伯做事情,还是有分寸的。


这次大渎改道,事关重大,牵扯广泛,光是需要背井离乡的百姓,就多达百万人。故而大骊京城和陪都共同抽调了礼、工和户三部总计五位侍郎大人,专门筹建了一个大渎改道临时衙门,联手督办此事,中岳与长春淋漓一山两府负责协同,只说此地,就废弃了跳波河在内的六条江河支流。


除了岑文倩运道好,因祸得福,得了一座从天而降的湖泊,无需迁徙别地,其余五条支流的水神、河伯河婆,都只能老老实实按照大骊既定方案,不得不舍弃原先的祠庙水府,必须更换金身位置,或平调至别处高位水神的府邸,担任水府官吏,或降低金玉谱牒,担任新河神灵,而那份搬徙金身的损耗,大骊朝廷只能给出一定数量的金精铜钱,至多弥补金身七八成,其余的,就只能通过当地的百姓香火去补窟窿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这种类似需要“水神跋山、山神涉水”的迁徙,虽然让山水神灵伤筋动骨,却不会伤及神祇大道根本。


窦淹一路战战兢兢跟在杨花后边,心里便愈发打鼓,看她架势,真是与岑文倩兴师问罪来了?


官场嘛,不管山上山下,遇到了个新上司,都喜欢刨根问底,问个根脚来历。


比如富贵子弟,就问郡望姓氏。如果是贫寒出身,就问授业恩师,科举座师、房师又是哪位,尤其是要问老丈人是谁。


窦淹不是那个死脑筋的好友


邻居岑文倩,无论是生前做人做官,还是死后转为庇护一方的英灵神祇,显然都要更活络些,山水官场上积攒下来的香火情也更多,小道消息就要更灵通,所以早早听说了这位长春侯君一箩筐的传闻事迹,来头很大,靠山更大,堪称是个手眼通天的,当之无愧的朝中有人!


大骊京畿之地,一众大小仙府的执牛耳者,好像就叫长春宫,其中某位老祖师,还是大骊宋氏龙兴之地的守陵人之一。


传闻那位出身洪州豫章郡的大骊太后南簪,早年还是皇后时,曾经“奉旨离京”,就在长春宫那边结茅清修,而杨花当年正是皇后南簪的心腹侍女,后来当过几年铁符江水神的杨花,如今恰好就是补缺为齐渡的长春侯。巧不巧?谁不羡慕?


杨花虽然水神品秩高低不变,仍是三品水神,可无论是管辖水域,还是手中实权,杨花都属于毋庸置疑的高升,这就像朝廷小九卿衙门的一把手,岂能跟官品一样的六部侍郎相提并论。


再者那条铁符江,位于大骊王朝本土的旧龙州,龙州地界本就是神灵扎堆的一处是非之地,还与一洲北岳山君坐镇的披云山是邻居,处处掣肘,类似山下官场的“附郭县”,寄人篱下,所以赶来一洲中部大渎“当官”,当然是一等一的美差了。


关于暂时空缺的铁符江水神,有说是从红烛镇那边的三江水神当中顺势升迁,也有说是从外边抽调水神担任,众说纷纭。


窦淹还不真不知道,小小叠云岭,真能替岑文倩承担多少侯君震怒?


杨花就任大渎长春侯的第一件事,就是给所有下属山水神灵下了一道法旨,不用他们登门祝贺。


所以至今还有许多大骊南境的州城隍老爷,连这位长春侯君都没能见着一面。


因为杨花打算在两年之内,走遍自家地盘的山祠水府、土地庙和各级城隍庙,类似微服私访,事先不会通知任何祠庙,她要亲自勘验各路神灵的阴德多寡和功过得失,两年之后,再召集所有下属,升迁一拨,贬官一拨,是该封赏,还是该惩治申饬,一切按侯府规矩行事,侯府诸司一切昏惰任下者,地方上自以为能够躺在功劳簿上享福的,等着便是了。


按照文庙那场议事后颁布的新律例,除了金玉谱牒的礼制,几乎是完全照搬了大骊王朝。


此外儒家圣人们还制定出一条山水定例,各洲大渎,最多可以封正“公伯侯”三尊高位水神和一两位水正,当下宝瓶洲齐渡还只有一侯一伯,杨花的长春侯,钱塘江风水洞那条水蛟的淋漓伯,宝瓶洲尚未有哪位水神,能够获得大渎公爵水君,水正一职也暂时空置。


如今住持浩然山水封正仪式的中土文庙圣贤,像那四海水君和中土五岳,就会是文庙某位副教主亲自露面。


大渎公侯伯,是某个学宫的祭酒主持仪式。然后接下来就是学宫司业、一洲当地书院山长了。


离开了那条光有品秩虚衔、其实能做之事并不多的铁符江,但是如今一条浩浩荡荡的中部大渎,四成水域都归她管辖,并且在官场上,那条道场建立在风水洞的“钱塘长”老蛟,只是敕封为淋漓侯,还要比她这位长春侯低半筹,只要齐渡一天没有公字后缀的水君,杨花就是大渎诸多水神第一尊。


大骊朝廷是有意为之,就是要让一洲水神凭功业、凭自身履历,去争夺那个显赫位置。


杨花收回视线,坐在凉亭内,也没有故意让那窦山神落座,好显得自己如何平易近人,你窦淹站着答话就是了,有无资格落座,得凭本事。


若是一场问答下来,让她觉得极不满意,你窦淹能不能保住叠云岭山神之位,还两说。


接下来她便与窦淹询问了一连串问题,例如叠云岭地界百姓户数的增减变化,几处府县的赋税和粮仓储备,还有几个上县训导近年来的文教成果,各地县志的重新编撰,各种官家、私人牌坊楼的筹建情况,驿路修缮,一些义庄停用后如何处置,五花八门,杨花不但问得极其详细,就连最近十年内的童生数量变化,大体上是增加还是减少,均摊在具体的府县之内,又是怎么个光景……


杨花都一一询问了,总之叠云岭地界的一切文教、物产和商贸事项等,十几个大类,杨花都会各自挑选出两三个问题,窦淹只能勉强答上大半,而且其中一些个答案,杨花显然并不满意,为这位毕恭毕敬站在一旁答题的窦山神,当场指出纰漏或是数字上的细微偏差,听得窦淹头皮发麻,感觉自己就是个课业荒废的学塾蒙童,遇到了个教学严谨的教书先生,在这儿仔仔细细查询功课呢。


这让窦山神内心惴惴之余,心情又有几分古怪,竟然开始羡慕老友岑文倩了,反正岑河伯遇到类似问题,肯定只会干脆利落,一问三不知!


窦淹没来由想起之前碰到的那位奇人异士,一位当时被自己误认为是大骊工部官员的青衫客,最早现身跳波河畔时,还曾对岑文倩有过一番调侃,听着那叫一个阴阳怪气,说那什么岑河伯果然性情散淡,不屑经营,根本不在意香火多寡,跳波河沿途百姓,两百年间只有两位同进士出身的“如夫人”……


莫不是一种相当于科场考题泄密的……事先提醒?


是因为他对长春侯杨花的行事风格,极为熟稔,故而早早提醒岑文倩和自己?


自己当时还当个笑话看待,觉得那家伙说话拐弯抹角骂岑文倩,听着还挺解气,结果好了,这会儿自己成了个笑话。


杨花还算满意,毕竟其中三成问题,她都问得超出山神职务范畴了。


只能说叠云岭山神窦淹,没有带给自己什么意外之喜,但是得了个“尽职”考语,是毫无问题的。


杨花突然说道:“听说岑文倩生前担任过一国转运使。”


窦淹小心酝酿措辞道:“侯君明鉴,岑文倩当年力排众议,只是以工部侍郎身份,便能够处理好京城和地方的种种官场虚实、利益关系,最终一手主导漕运疏浚和粮仓筹建两事,在任三年,成果颇丰。不敢说什么功在千秋的场面话,只说岑文倩的那个‘文端’谥号,是毫不亏心的。”


杨花默不作声。


窦淹也无可奈何,官高一级压死人,何况双方官衔相差悬殊,最重要的,杨花身为长春侯,位高权重,故而大渎诸多事务,大骊朝廷都不会太过干涉。


杨花转头看了眼跳波河旧址,没来由笑言一句,“听闻昔年跳波河,有那老鱼跳波嚼花而食的美誉,虽说如今改河为湖了,少了河中独有的杏花鲈,难免小有遗憾,辜负历史上那么多文人骚客留下的诗篇佳作。”


窦淹心中大喜。


只是杨花下一个问题,就让窦淹瞬间如坠冰窟,“之前岑文倩收到了水府稽查司的一封公文,与河伯府询问具体缘由、过程,为何久久没有答复?”


窦淹心中骂娘不已,倒是不敢骂侯府稽查司官员的秉公行事,而是骂那个岑河伯竟然如此闷葫芦,完全不跟自己打声招呼。


如今大渎长春侯府,同一座衙署挂两块匾额,大渎侯府,碧霄宫。


一个是朝廷封正的官职,一个是神灵开府的山水道场。


按例设置有十六司,其中水府稽查司,属于一旦与之打交道往往就是大事的紧要衙门。


之前侯府收到了一封来自叠云岭的书信,信的末尾钤印有一方私章,“陈十一”。


结果差一点就闹出了幺蛾子。


虽说封面上边写着“长春侯亲启”,并非一般封面词比较客套的那种“赐启”或是“道启”。


但是专门负责收发各路公文、书信的水府胥吏,哪敢随随便便收到一封书信,瞧见了封面上的“亲启”二字,就敢真的直接送给堂堂大渎公侯,一府主人,傻乎乎去让侯君殿下“亲手启封”?


况且寄信人,是那叠云岭山神窦淹,水府胥吏还得去翻查档案条目,才知道是个芝麻大小的山神,这就出现了纰漏,收信胥吏先是按例找了一个侯府负责此事的辅官,在这位官员的亲眼见证下一起打开书信。由于带往大渎侯府的铁符江水府旧人不多,杨花也没有那种任人唯亲的习惯,就用了一些大骊陪都那边调派而来的新面孔,多是运气格外好,受惠于大小河流改道的旧水神、水仙,哪怕没升官,可到底算是成为了侯君近臣。


总之是些山水官场上弯来绕去的是非,有数位职务不低的水府诸司官员,都与那小小河伯的岑文倩不对付,素有恩怨,不大不小的,多是看不顺眼岑文倩的性情清高,其中一位管着档案处的主官,大概是觉得找到了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立即带着那封“罪证”,找到了稽查司同僚,后者职责所在,不敢有丝毫懈怠,便寄信一封给跳波河伯岑文倩,内容措辞严厉,大体上还算公事公办,其中就有让岑文倩必须说清楚一事,那个明明自称为“曹仙师”却钤印“陈十一”之人,真实身份到底是谁,来自什么山头。


等到稽查司主官再将此事禀告长春侯,杨花当时也没说什么,只是并未让稽查司立即派人去往跳波河,不然稽查司只等新任长春侯点个头,就可以缉拿那个擅自造湖、开拓私家地盘的岑河伯了。


但是杨花内心深处,对于稽查司并无追责的念头,但其实已经十分恼火那个档案处水府佐官的公报私仇。


如果原本只是收到那封密信,杨花看过了就会丢在一边,当什么都没发生,杨花会不予理会,她只当没有收到过那封信。


说不定还会直接交给京城的大骊太后处置。


她跟落魄山半点不熟,与陈平安可没什么香火情可言。


杨花至多是秉公行事,赏罚分明,叠云岭山神和跳波河伯只要不违例不犯禁,那是最好,想要让自己将来照顾那两位的山水前程,可就是陈平安想多了。


结果自家水府这么一闹,稽查司直接寄出一封类似申饬跳波河的公文,还绕过叠云岭窦淹,牵扯到了岑文倩必须公开“陈十一”的身份。


她就只好亲自走一趟叠云岭和跳波河了。


不然明摆着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已经亲笔书信一封,打过招呼,而杨花不对叠云岭刻意照拂几分,陈平安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那么这件事情,就当是水府和落魄山双方心有灵犀一笔揭过了。但是现在就成了杨花明明收到书信,却依旧放任自家水府胥吏,故意刁难河伯岑文倩,事情的性质就变了,一个处置不当,就等于是自己的长春侯府,往那落魄山脸上甩耳光。


杨花又不是半点不通人情世故,再不愿与落魄山攀附交情,也不愿意与落魄山因此交恶。


只好寄信一封给大骊朝廷,很快她就收到了一封来自京城皇宫的密信。


不过一律是来自长春宫。当然是那位大骊太后的亲笔手书。


信上就一句话,“按信上所说,不违反大骊山水礼制律例的前提下,长春水府可以善待叠云岭、跳波河。”


这让杨花如释重负。


只是她难免猜测一番,陈平安这个家伙,是在算计自己?


不然他大可以自己寄信一封,何必让叠云岭窦淹代劳?尤其是在那信上,故意在身份上,含糊其辞,什么远亲不如近邻的龙州旧人,写得云遮雾绕,尤其那句“常年远游在外,一直未能拜会铁符江水神府”,还有什么“如今大渎公务繁忙,只等侯君闲暇之余,知会一声,小子才敢登门叨扰”。你要脸不要脸?


陈平安只要在信封上写明身份,水府诸司衙署,谁敢为难?恐怕只是拿到了那封信,都不用开启,估计就要倍感与有荣焉了吧?


何况如今一洲山上仙府,谁不担心你陈平安一个喜欢拆人家祖师堂的年轻剑仙,要是与谁寄信一封,里边就只写了“与君问剑”四个字?


虽然始终瞧不见杨花的面容脸色,但是窦淹总觉得侯君大人当下好像心情不算太好。


杨花起身说道:“窦淹,既然身为山神,就当造福一方,以后务必再接再厉,需知山水官场,与我大骊的山下官场并不完全相同,后者一直有那‘恪守本分,各司其职,不少做事,再不多事’的讲究,但是我们这些山水神灵,只要是自己辖境之内,山上仙府修士,山下郡县,事无巨细,都需要多多留心。”


窦淹连忙作揖,“小神谨遵侯君教诲。”


窦淹在官场上,就怕上司务虚,反而不怕务实。


杨花之后去了一趟跳波河祠庙旧址,见着了那个年轻儒生模样的河伯岑文倩。


当侯君大人询问稽查司寄来的公文一事,岑文倩只说按规矩走就是了,自己没什么可解释的。


杨花笑言一句,“骨头太硬,不宜当官。”


小小河伯依旧神色淡然,不冷不热回了一句,“骨头不硬,当什么父母官,当那老百姓只管敬香孝敬、见不着一面的祖宗牌位官吗?”


杨花嗤笑道:“清官好当,能臣难为。你这句话,窦淹都能说,只是从岑河伯嘴里说出口,就有点滑稽了。”


岑文倩默然。


圣人云“其生也荣,其死也哀”,生前累官至礼部尚书,死后追赠太子太保,得美谥,岑文倩确实可谓哀荣极致,即便死后担任此地河伯,也曾一腔热血,心肠滚烫,只是一次次碰壁,为官竟是比在世时更难,眼睁睁看着朝政暗昧,君臣昏聩,周边山水同僚的处处排挤,联手庙堂文武,一同打压跳波河,只说数位在冥冥中身后悬有跳波河秘制灯笼的读书种子,都会举家搬迁,最终没过几年便金榜题名……到最后,岑文倩也就只能是落个意态萧索,心灰意冷。


杨花也懒得与岑文倩多聊公务,这位河伯大不了以后就占据此湖好好享福便是,回头侯府会下达一道旨令,让附近江河的江河水裔收拢那批杏花鲈,重新投入此湖饲养,以后自己水府就只当这跳波湖不存在,在陈平安那边也算有了个过得去的交待。反正岑文倩成事不足,倒也不至于如何败事。


岑文倩见那位侯府水君就要离去,犹豫了一下,从袖中摸出一本册子,说道:“杨侯君,这是下官对齐渎改道的一些浅薄见解,虽然如今大骊在大渎改道一事上,已经推进大半,水文脉络分明,但是在下官看来,某些事情上,未必就真的已经尽善尽美了,只说那石斛江地界,大骊工部官员和一干水工,在‘截弯’与‘倒流’两事上,便过于遵循古礼旧制了,此外邬州三府的治淤善后,短期看成果斐然,长远来看,多有弊端,未来百年内极容易出现‘夺河’忧患……”


说到这里,岑文倩自嘲一笑,不再继续说那些不讨喜的琐碎事,最后只说了一句,“只希望长春侯府临时设置的改道司官员,能够稍微看几眼。”


杨花接过那本厚册子,疑惑道:“为何不早点给出?”


岑文倩无论是交给自家大渎侯府,或是递交大骊陪都的工部,都是毫无问题的,不存在任何官场越级的忌讳。


因为大骊朝廷早有相关的明确规定,中低层官员在哪些事情上,分别属于“不准”、“可以”以及“准许破例”为朝廷建言。


故而官员们只管按例行事即可,甚至不存在什么所谓的事后“酌情处理”的情况,大骊律例,一条条都写得极为清晰、精准。


岑文倩答道:“不怕白看,就怕白写,最终在某个衙门的档案房里边占地方。”


杨花竟然直接开始翻阅册子,一边摇头说道:“岑文倩,类似想法,以后就不要有了。无论是那个侍郎扎堆的新设改道督造署,还是在我这边的改道司,这本册子都注定不会吃灰的,而且按照朝廷律例,主管官吏,即便不采纳你的建议,依旧必须给你一个确切回复,朝廷和水府都需要录档,此外大骊京城和陪都的吏部官员,每年都要派人进入档案房,专门负责抽查公文,最终会纳入四年一届的地方官员大计考核内容。”


杨花合上书籍,突然说道:“去你水府坐会儿……”


打算仔细翻阅册子,只是杨花略微思量,又开口道:“算了,我终究是外行,很难看出册子上边的对错利弊,你直接跟我走一趟水府改道司,自己与那些水府官员详细解说册子上边的事情,我虽然是个外行,但是会参与旁听。”


岑文倩疑惑道:“马上动身?”


“不然?”


杨花哑然失笑,反问道:“我又不喜垂钓一事,何况整条跳波河都干涸了,还是说岑河伯打算尽一尽地主之谊,请我喝酒?”


岑文倩笑道:“为官之道,远远不如窦山神,请上司喝酒这种事情,我可做不出来。”


杨花笑道:“来你这边之前,我其实先去了趟叠云岭,倒是未能领教窦山神的酒量。”


岑文倩欲言又止。


杨花说道:“窦淹还不错,不少看似无需他过问的事情,都很上心,当个叠云岭山神绰绰有余。”


岑文倩松了口气。


一侯君一河伯,各自施展水法神通,直奔长春侯水府,只是为了照顾岑文倩,杨花放缓身形。


岑文倩俯瞰大地山河,冷不丁以心声问道:“三五十年后的大骊朝廷,还能保持今天这种昂扬向上的精神气吗?”


在山下,终究是那一朝天子一朝臣。


何况如今的大骊王朝,已经没有了国师崔瀺。


谁敢保证下一任大骊宋氏皇帝,就一定还是位雄才伟略的明君?不会改弦易辙,大骊国势不会江河日下?


杨花点头笑道:“肯定可以。”


其实这是一个极有僭越嫌疑的问题,不过杨花回答得没有半点犹豫。


岑文倩问道:“杨侯君为何如此笃定?”


杨花心情复杂,思绪飘远,片刻后回过神,笑道:“我们拭目以待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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