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化境说道:“刑部赵繇那边,还是没有找到合适人选?如果是那个周海镜,我觉得分量不太够。”
宋续摇头道:“那个郑钱是什么身份,你又不是不清楚。赵侍郎只能退而求其次,通过鱼虹与她的问拳,来确定资质。”
袁化境皱眉道:“我不看好周海镜这个女子武夫。”
宋续无奈道:“不然上哪儿去找个年轻的山巅境武夫,而且还必须得是有望跻身十境?要说武运一事,我们已经只比中土神洲差了。之前刑部招徕的那个绣娘,志不在此,况且在我看来,她与周海镜差不多,而且她毕竟是北俱芦洲人氏,不太合适。”
那个纯粹武夫的空缺,其实早年有个合适人选,但是夭折在了书简湖。
不然一旦十二地支补缺完整,按照刑部和钦天监的缜密推衍,十二个都不到百岁的练气士、纯粹武夫,可以合力击杀一位剑修之外的仙人境修士。
最关键的地方,在于他们有层出不穷、环环相扣的手段,保证己方一人不死,甚至是境界不跌。
可惜真正作为杀手锏的阵眼所在,恰好是那个一直悬而未决的纯粹武夫。
不然先前那场陪都战事当中,他们斩杀的,绝不会只有先后两位玉璞境的军帐妖族修士。
那两颗妖族头颅,刚好都是被袁化境以飞剑斩落的。
他们这十一人,都是夜游客,在来年开创宗门之前,注定都会一直名声不显。
袁化境突然转头望向一处山岭,说道:“陈平安,何必刻意藏掖?就这么喜欢躲起来看戏?”
陈平安闻言只是瞥了眼那个年纪不大的元婴境剑修,没有理会对方的挑衅。
来到此地,陈平安就开始运转五座关键本命气府和各大储君山头的灵气。
袁化境冷笑道:“既然选择了袖手旁观,劳驾走远点,少在这边膈应人。”
一位位沿途护道的山水神灵,消耗的是辛苦积攒起来的精粹香火,甚至是金身的磨损。
至于练气士,除了积蓄灵气的枯竭,甚至会消磨道行,尤其是一着不慎,还要折损冥冥之中的祖荫、阴德。
哪怕是袁化境这样的剑修,看似无事可做,其实不然,一样需要以剑气为这支大骊铁骑护道赶路,时时刻刻都是消耗。
所以这桩夜游阴冥道路的差事,对任何人而言,都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苦事,事后大骊朝廷几个衙门,当然都会有所弥补,可真要计较起来,还是盈亏明显。
可哪怕如此,却依旧如此,不过是个最简单的职责所在。
与韩昼锦并肩齐驱的女子,正是那位鬼物修士,她以心声问道:“见过了那位年轻隐官,模样如何?”
韩昼锦笑道:“极好,风度翩翩,剑仙风流。”
这位女鬼撇撇嘴,“可他既然来都来了,只是远观,我可就要不如以往仰慕他了。”
韩昼锦笑着解释道:“他是剑仙嘛,哪怕还是位拳法入神的武学宗师,又能做什么嘛。”
女鬼点点头,深以为然,“也对!说得通!”
只是心中难免遗憾。
咋个了嘛,女鬼就不能思春啦,一个同乡的年轻男人,为了心爱女子,孤零零枯守城头多年,还不许她仰慕几分啊。
就她这
脾气,以后见着了面,二话不说就是一个饿虎扑羊,老娘能揩几两油是几两。
陈平安在那山顶枝头,终于仔细看遍了三万沙场阴灵的具体形势。
下一刻,一道璀璨剑光破开夜幕。
照耀得大地道路之上,亮如白昼,纤毫毕现,只是最不同寻常的,是那道剑气如此浩然正大,阴冥道路上的所有阴灵鬼物,竟是毫无畏惧,反而就连那些早已灵智浑浊的鬼物,都不合常理地平添了几分清明眼神。
极远处,蓦然有一座山岳的虚相,如那修士金身法相,在道路上矗立而起。
在文武庙英灵与余瑜、小沙弥后觉这些为首领路人的脚下,涟漪阵阵,月夜下波光粼粼,就像……多出了一条平如镜面的水路坦途。
是那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山中道气盎然,水路灵气沛然。
不但如此,小沙弥后觉蓦然低头再转头,惊讶发现身后绵延数里的鬼物队伍,脚下出现了一篇金色经文。
所有阴灵鬼物,当它们行走在这条道路上,步步皆有金色莲花在脚下一一绽放,摇曳生姿。
儒生陆翚脚下道路,身后跟随的阴灵,脚下是一篇篇边塞诗篇炼化而成的雪白文字,字串联成句,句成诗篇,诗篇成路。
道录葛岭与几位道门真人的脚下,则是一篇篇玄之又玄的道诀,使得一条道路呈现出七彩琉璃色。
而那余瑜惊骇发现眼前自己这方的道路之上,水光之中,出现了一把把大如舟船的虚化飞剑,铺设成路。
异象还不止于此,当极远处那一袭青衫开始缓缓登山,刹那之间,从他身上绽放出一条条金色丝线,飘荡而去,将那三万多战死沙场的英灵,一一牵引。
一人登山,拖拽前行。
以自身功德的损耗,炼化出无数条因果长线,与身后三万阴灵相互牵引,青衫率先前行。
在那之后,那一袭青衫的登山背影,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御风而行,好像一条虚舟,一条渡船,一人带领三万英灵,一同跋山涉水,飞掠向前,以超乎想象的极快速度,赶赴那水陆法会和周天大醮。
一众山水神灵和各路练气士,此刻好像都无事可做了。
就是跟着。
饶是道心坚固如剑修袁化境,也怔怔无言。
宋续倒是会心一笑,陈隐官确实会“聊天”。
宋续这位大骊宋氏的皇子殿下,收起思绪,遥遥与那个背影抱拳致礼,心神往之。
那女鬼呆滞无言,许久过后,才喃喃道:“这么多功德啊,都舍了不要吗?这样的亏本买卖,我一个外人,都要觉得心疼。”
韩昼锦眼神熠熠光彩,笑语盈盈道:“他是隐官嘛,做什么都不稀奇。”
那一袭青衫,临近目的地之后,就只是转身与那些战场英灵,重重抱拳,然后就此剑光化虹离去。
可能今夜的夜游队伍之中,就有当年风雪路上的那拨边关骑卒,或是他们的战场袍泽。
一辆吊在队伍尾巴上的马车,因为车厢内的礼部右侍郎,到底不是山上的修道之人,不宜太过靠近,这位礼部右侍郎喊来一位同行的边军武将,双方商议过后,宋续和袁化境在内,所有神灵和修士都得了一个命令,今夜之事,暂时谁都不可泄露出去,得等礼部那边的消息。
在京畿地界一处寂静山岭之巅,陈平安身形飘落,擦了擦额头汗水,开始盘腿而坐,平稳体内小天地的混乱气象。
老秀才悄然赶来,笑道:“辛苦攒下些家底,说不要就不要啦?”
关门弟子此举,很有心了,不但帮忙带路,还用了个法子,做事之前,正心诚意,先与天地禀明自己那个儒家修士的身份,故而能够只舍功德,不挣半点功德。
陈平安立即睁开眼睛,笑道:“从天地来,还给天地,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像辛苦挣钱,还不是图个花钱随意。再说了,以后还可以再挣的。”
老秀才蹲在一旁,嗯了一声,让陈平安再休息片刻,没来由感慨道:“我怜梅花月,终宵不忍眠。”
陈平安附和道:“终宵不忍眠,月花梅怜我。”
老秀才以拳击掌,“妙极。”
陈平安说道:“到底是先生的弟子。”
老秀才笑道:“臭小子,这会儿也没个外人,浪费了不是。”
陈平安就干脆不再呼吸吐纳,取出两壶家乡的糯米酒酿,与先生一人一壶。
老秀才笑问道:“这门剑术遁法,还是学得不精?怎么不跟宁丫头请教?”
陈平安老老实实说道:“先生,真不是没脸跟宁姚学习这门剑术,就我这脸皮,跟谁学不是学,跟宁姚就更不用矫情了,再说了,当年练拳,最早都还是在桌上摊开拳谱,跟宁姚学的字,解的拳思。不过我不希望宁姚多想,比如让她觉得自己练剑太轻松顺遂,结果到了我这边,就是吃苦,其实哪有吃什么苦,说真的,练剑一事,比起学拳,要轻松太多了。”
老秀才说道:“只是相比而言,其实并不轻松。”
然后老秀才抚须而笑,忍不住赞叹道:“这就老善了。”
只论男女情爱一事,要论慧根,尤其是学以致用的本事,自己几位嫡传弟子,崔瀺,左右,君倩,小齐,恐怕全部加在一起,都不如身边这位关门弟子。
陈平安突然愧疚道:“好像总是让先生这么奔波劳碌,就我最不让先生省心省力。”
老秀才抿了口酒,轻声笑道:“尽说些傻话,以后别说了啊,不然先生就要生气了。”
一生气,就要忍不住想骂左右和君倩,如今这俩,又不在身边,一个在剑气长城遗址,一个跑去了青冥天下见白也,骂不着更难受。
老秀才眼珠子一转,咳嗽一声,小声说道:“平安啊,宁丫头不知为何,发话了,让咱俩去你师兄宅子那边好好叙旧。”
陈平安转过头,眼神哀怨道:“先生,到底咋个回事嘛。为弟子再奔波劳碌,也不能这样啊。”
老秀才揪须更揪心,悻悻然抬起酒壶,“走一个,走一个。”
陈平安埋怨道:“走个锤子的走,先生自己喝。”
老秀才哎呦喂一声,突然说道:“对了,平安啊,先生方才在客栈,帮你给了那份聘书,宁丫头收下了,不过宁丫头也说了,婚宴得先在飞升城那边办一场。”
陈平安眼睛一亮,“先生,走一个走一个。”
老秀才晃动胳膊,自怨自艾道:“走个锤子的走,先生自己喝。”
陈平安一定要与先生磕碰酒壶,“先生劳苦功高,使不得使不得!”
老秀才喝过了酒,说道:“对了,宁丫头还需要跟我一起走趟文庙,有些事情,礼圣要说,倒不是礼圣架子大,不愿意亲自走趟宝瓶洲,而是既然属于谈正事,在功德林那边才合乎礼制。平安,你放心,都是自家人,礼圣为难谁,都不会为难宁丫头,这趟往返,不需要花费太多光阴。”
陈平安轻轻点头,没有任何异议。
先生弟子在此处山顶喝过了酒,一起返回京城那条小巷,至于客栈那边就算了。
老元婴修士再次拦路,皱眉道:“陈平安,你与宁姚就算了,再带个外人,不合规矩。”
赵端明在这种事情上,也不敢帮着刚认的陈大哥说话。
老秀才看着那少年,笑呵呵问道:“这位少年俊彦,挨过好几次雷劈啦?”
赵端明点头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不到十次。”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是我先生,不算外人。”
刘袈疑惑道:“哪个先生?”
老秀才扯了扯衣襟,抖了抖袖子。
陈平安继续说道:“是晚辈文脉的先生,也就是崔师兄和齐先生的先生。”
老修士满脸不敢置信,一时间局促不安,竟是不敢说话了。
哪怕文圣神像早就被搬出了中土文庙,吃不得冷猪头肉多年,可对于刘袈这样的山上修士而言,一位曾经能与礼圣、亚圣并肩而立的儒家圣人,一个能够教出绣虎崔瀺、剑仙左右和齐先生的儒家圣人,等到原本一位远在天边的存在,真的近在咫尺了,除了局促不安,一个字都不敢说,真没有其余选择了。
赵端明以心声询问道:“陈大哥,真是文圣?”
陈平安点头笑道:“不然?”
赵端明立即作揖行礼道:“大骊天水赵氏子弟,赵端明,拜见文圣老爷!”
老秀才笑道:“刘仙师,端明,犯不着这么客气。”
刘袈抱拳颤声道:“刘袈见过文圣。”
老秀才摆摆手,与陈平安一起走在巷中,到了院门口那边,因为没有锁门,陈平安就推开门,转过头,发现先生站在门外,久久没有跨过门槛。
陈平安就停下脚步,安安静静等着先生。
老秀才望向门内,久久没有挪步,喃喃自语道:“既然运气那么差,成了我的首徒,那先生就不说你辛苦了。有些事情,是先生做得不对。”
门内故人,门外老人,自古圣贤皆寂寞。
最后老秀才没有走入那座人云亦云楼,而是坐在书楼外的庭院石凳上,陈平安就从书楼搬了些书籍在桌上,老秀才喝着酒,缓缓翻书看。
其实都是昔年老秀才尚未成为文圣的著作,故而多是初版初刻,却显得版刻粗劣,不够精良,只是书页异常整洁,如新书一般,并且每一本书的扉页,都没有任何一位后世翻书人的藏书印,更没有什么旁白批注。
陈平安就坐在书楼门槛上,呼吸吐纳,闭目养神,耳中只有先生的翻书声。
最后老秀才翻到一页,正好是解蔽篇的内容,老秀才就合上了书籍,只将这本书收入袖中。
一夜无事也无话,唯有明月悠去,大日初升,人间大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