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枪的警卫登记过她的身份后,打开了旁侧的小门。接待日的午后,庭院里
人声渐寂,满地雪后被踩踏的泥泞。
庆娣曾无数次地想象此刻的心情。年少时的初遇,于他不过是偶一抬头间月
夜的一道流星,划空而逝;于她,却是凿刻在生命中的一条轨迹,深而彻骨。后
来相识,也不过是同天隔越之商参,相见不相得。此时,她如窃得天机,莽撞撞
地寻来,本该犹疑本该踯躅本该忐忑,可事实却与预期相反,她无比的镇定。
正如她劝慰妹妹“只要还能爱”,那就认真地去爱、认真地去享受爱,哪怕
是认真地流泪,也不负青春的慷慨铿锵。
至于此时此地的姜尚尧,庆娣想想笑了,她有些期待他的表情。
接待室的大玻璃后面,姜尚尧听见狱警交代了一声“只有十五分钟时间。”
立即抬起头来。才送走妈妈,被还押进监室没多久,又被带出来,他确实有几分
好奇。想起之前黑子来信说今年要转业回来,不由精神一振。
可进来的人却令他颇为吃惊。“沈庆娣?”
“姜大哥……”站在门口的庆娣好一阵愣神,掩着嘴说不下去。她以为她有
坚强的心志能豁达地应对所有,可见到真实的他,劳瘁体肤后与以往大不相同的
他,却按捺不住巨震的心跳和随之而来急涌入眼的想念。
她侧身遮挡住对方的视线,慢慢将椅子拖近前,只是数秒钟,她以绝大的自
制力将心底狂澜压下,再抬头,已是从容的笑。
她拿起旁边的电话,“姜大哥,好久不见了。”
姜尚尧震愕过去,代之以了然的笑容。“好久不见。”他对着话筒说。
这平和的微笑似乎又让他回复到往日,庆娣有一瞬入神,仿若此时就是看见
他哼完那首长调,侧头望向她的那个月夜。
这瞬时的失神,两人都陷入沉默。还是姜尚尧先开口问:“怎么会过来冶南
?”
“来镇上谈实习的事,顺便看我舅舅。”突然被从回忆里抽离出来,庆娣以
直觉回答,答完又暗自后悔,不该谈起信上的内容,只好把话题错开,“我带了
些烟和水果,不让送进来。”
姜尚尧温和地解释说:“规定是这样的。”
庆娣见他没有追问实习的事情,稍稍松了口气,接着努力想说点什么可又觉
无从谈起。她理不清此时的感受,面前的人既熟悉又陌生,虽说比以前壮实了,
下颚也满是男性气息浓郁的青茬,可笑容温煦如旧,正是她朝暮所思的那个人。
但是,她又强烈地感觉到,在那如暖阳的目光背后,有些无从捉摸的审视与考量
。庆娣如坐针毡,拿着话筒的手也微微作抖。
“家里都还好吧?”
随着他开口,好像高考出考场时的那种轻松感突然而至,庆娣无意识地吁出
一口长气。“都还好。你们家也好,我前些天才去看过,姥姥身体很不错,阿姨
也挺好的。对了,我今天来晚了是不是?不然应该能碰上姜阿姨。”
姜尚尧微微点头,接待室里又还复寂静。庆娣另外一只手难耐地划弄腿上的
牛仔裤,沉吟了片刻问:“听姥姥说,年底能出来了?”
见姜尚尧再次点头却不说话,一种让人不可轻忽的滞重的压力感潜散开来,
令空气也沉抑。庆娣心中既感挫败又感辛酸,境遇真的能改变一个人本性至此?
往日的姜大哥虽不多话,却极易相处。而此时的姜大哥,分明是布帛裹寒芒。
莫名而至的切肤之疼,庆娣一颗心无可抑制地抖颤,她就此一笑,望着姜尚
尧的目光中透露出一丝悲悯来。
姜尚尧脸上温和的表情在她的笑意下瞬时凝固,透过玻璃与她对视,眼中情
绪高深莫测。
在庆娣以为呼吸将断时,他终于开口,说:“以后别写信来了。”
……庆娣不自觉地咬住下唇,捏紧手中的话筒,深深呼吸。
“我从接到你的第一封来信开始,就在猜测究竟是谁,对我、对我家情况能
那么熟悉的人并不多。也听我妈提起过,之前你帮了不少忙,连严律师也是你的
朋友介绍才肯来受理我的案子。我猜是你,只是进来后一直没见你来过,所以不
敢确定。至于雁岚……”他眼中伤痛稍纵即逝,“不用再骗我了,到了这境地,
我没什么接受不了的。”
一股被揭露的难堪,掺挟着心思呈于人前的羞赧,庆娣耳根热烫,眼睛不知
该往哪看,嘴里嗫嚅着,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我明白你的好意,大概我妈也是一样的想法。谢谢你们。”直到此时,姜
尚尧才抹去煦然的面具,代之以令人心悸的平静。
庆娣目注于他置于案头捏紧的拳头,一边默数拳上暴突的青筋和老茧,一边
喃喃说:“对不起。”
他颓丧地垂下头去,过了半晌无声而笑,自顾自地说:“其实我不想听你说
对不起,我想听的是,你能说一句我误会了、我多心了、事实不是我想的那样、
雁岚还……”
他喉间哽咽,说不下去。
这是怎样的一种信任?对于雁岚的渺无音讯,他甚至没有怀疑过雁岚有变心
离异的可能。庆娣伸手摸摸玻璃,似乎想穿透障碍,抚一抚他屈辱象征的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