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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天色已渐渐暗了,落花已走,千千万万的刹那已过去,剑一般的花技,却仍停留在我的眉睫间,居然还没有刺下去。忽然间,又有一阵风吹过,落花忽然化作了飞灰,飞散入渐深渐暗渐浓的暮色里,那一根随时可以将他刺杀于飞灰中的花枝也一寸寸断落在我的眼前。这不是奇迹。这是一个人在经过无数次危难后所得到的智慧力量的结晶。八重瓣的山茶花飘散飞起时,它的枝与瓣就已经被我变成了有形而无实的“相”虽然仍有相,却已无力。她的神色没有变。没有一点惊惶,也没有一点恐惧。因为她知道宝剑有双锋,每当她认为自己可以散乱对方的心神与眼神时,她自己的心神与眼神也同样可能被对方散乱。这其间的差别往往只不过在毫厘之间,如果是她对了,她胜,如果是她败了,她也甘心。
“我败了!”
她对我说:“这是我第一次败给一个男人。”
无论是胜是败,她的风姿都是不会变的。“既然我已经败在你手里,随便你要怎么样对我都没有关系。”
我静静的看着她,静静的看了她很久,忽然站起来,大步走了出去。庭园寂寂,夜凉如水。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夜色已笼罩了大地,但空中已有一弯金钩般的新月升起。等到我再回过头去看她时,她已经不在了。可是琴声仍在。幽柔断肠的琴声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个鱼钩。我就好像忽然变成了一条鱼。
她为什么要杀我?为什么不让我见林蛟龙的女儿?这其中究竟隐藏着什么秘密?她对我,好像并没有恶意,可是在刚才那一瞬间,她却下了决心要将我留在这里。在她发现自己已惨败时,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体来阻止我:“随便你要对我怎么样都没关系。”
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的确已淮备承受一切。
她的眼睛已经很明白的说出了一个中年女人克制已久的情【欲,在那一瞬间毫无保留的表露出来,惨败的刺激就像是一把锋利的快刀,剖开了她外表的硬壳。在那一刹那,我几乎就想伸出手去解开她的衣襟。
衣襟下,那副身躯已不知道有多久未经男人触摸。
那苍白的胴】体,苍白,柔弱而甜蜜,有如处子,又充满着中年女人的激情。坦白的说,在第一眼看到她时,心里已经有了这种秘密的幻想和。可是每当我想要伸出手来时,心里就会升起一种充满了罪恶与不样的凶兆,就好像在说,如果这么做了,必将后悔终生。
这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一阵阵始终纠缠在耳畔的琴声?
直到现在,我才能肯定:“是的,就是这琴声。幽柔的琴声,一直重复弹奏同一个调子。在扬州,在秦淮河旁,我曾经听过这种调。它的名字叫“繁星”柔美的调,像是无数根柔丝,已经在不觉中把我绑住。
奏琴的人身上是不是也有一颗星星?
琴声来自一座小楼,小楼上,纱窗灯影朦胧,人影朦胧。
楼下的门虚掩着,仿佛本来就在等着人推门登楼。
所以我推门登楼了。一阵阵春风,从纱窗里吹进来,让小楼上充满了花香,还有来自远山的木叶芬芳。
梳着宫装的高鬃,穿一身织锦华裳,挑灯奏琴的,正是那个曾经被人装在箱子里的“她”“你果然来了。”
琴声断了,她冷冷的看着我,冷得也像是遥远天际的繁星。
“你知道我会来?”
“我当然知道。”
她说:“只要你还活着,就一定会来。”
琴弦又一弹:“鼎鼎大名的玉边云,你应该知道我在弹奏的是什么调子吧?”
她冷冷的说;“我只不过想不到你能活得这么长而已。”
我苦笑:“这一点,倒是连我自己都不想,为了不让我见到你,每个人好像都不惜用尽千方百计来要我的命,你自己好像也一直在逃避我。可是,现在为什么又要引我来?”
天上的繁星无声,灯下,她也无语。
灯光虽然很淡,我还是能看得到她,而且看得很清楚。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看到她。在那家客栈的房中,在那个神秘的箱子里,在那种匆忙的情况下,我注意到的只不过是她胸膛上的那一颗繁星。现在,我才注意到她的脸,那张脸也是苍白的,带着种无法形容的优雅与高贵,眼睛却像是阳光般明朗,充满了决心与自信。长得实在像极了一个人。
“我明白了”我的声音忽然变得嘶哑:“你要我来,只因为你不愿让我再和她在一起,因为你已经想到她可能会做出来的事,这一次她没有阻止我来见你,也是因为她已经明白你的意思。”
要把这一类的事这么直接的出来,通常都会令人相当痛苦的。她却替我说了下去,而且说得更直接:“不错,她的意思我明白了,我的意思她也明白了,因为她就是我的母亲,我就是她要送去给袁大人的岭南公主。”
我忽然觉得很冷,很想喝酒。没有酒。
远处却隐隐有春雷起,那一弯银钩般的新月已不知在何时被乌云隐没。
她的声音仿佛远在乌云之中:“袁大人要的是一位公主,不是一个落拓刺客的女儿。”
她说:“每个人都知道我是一位公主,和那些落拓江湖的流浪人连一点联系都没有,我要嫁给袁大人,不但是我母亲意思,也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无论谁要来破坏这种事,时时刻刻都会有人去要他的命。”
她冷冷的问我:“我要你来,就是为了要告诉你这一点,现在你是不是已经明白了?”
“是的。”
“那么你就赶快走吧,永远不要再来见我,我也永远不要再见你。”
厉海梦见自己在飞。能够飞是件多么美妙的事,像鸟一样自由自在的飞来飞去,飞过一重重山峦,飞过一重重屋脊,飞过手里总是拿着把戒尺的私塾先生的家,飞过那条拼了命也游不过去的小河,醒来时虽然还是软绵绵的躺在床上,那种会飞的感觉却还是像刚吃了糖一样甜甜的留在心里。
很多人小时候都做过这种梦,厉海也一样。只不过这一次他梦醒时,忽然发现自己真的在飞。不是他自己在飞,是一个人用一条手臂架着他在飞,冷风扑面吹来,他的头还是痛得要命,四下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一个人说:“谢天谢地你总算醒了。能把你弄醒真不容易。”
这个人当然就是我。
厉海喝醉了的时候,除了我之外还有谁能想得出什么法子弄醒他,要像一个死人复活也许还比较容易一点。“你这是什么意思?”
厉海的火大了,“我明明好好的睡在床上,你把我弄起来干什么,你是个乌龟还是个王八?”
一个人喝醉了之后如果能舒舒服服的睡到第二天下午,这种人才是有福气的人,如果三更半夜就被人弄醒,就难怪他会火冒三丈了。
我也喝醉过,这种心情当然明白,所以就不声不响的让他骂,让他骂个痛快。能够这么样骂我实在是非常过瘾,非常好玩的。不好玩的是,我这个老乌龟捱了骂之后速度反而更快了,不但比乌龟快,也比兔子快,甚至比十只兔子在狐狸追逐下奔跑的速度加起来更快。这个世界上大概已经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快的人。厉海吃不消了,口气也软了,骂人的话也全都从那颗已经痛得快要裂开的脑袋里飞到九宵云外,只能呻吟着问:“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什么都不想干。”
我说:“只不过想个人陪我散散步而已。”
“散步?”
厉海大叫了起来,“难道我们现在是在散步?”
他的声音就好像一个垂死的人在惨叫:“我的妈呀,我的老天,像你这么样散步,我这条老命非被你散掉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