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如今天下,就数山西两淮最富,凡是富人聚居的地方,账房们当然也多。有大老爷的关系,找到两三个账房中的高手,并不能算难事。
大老爷就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将这件事应承了下来。“明儿写一封信的事!两个月内,人保管给你送到。”
七娘子微微一笑,谢过大老爷,就起身告辞。“那小七就先进去了——还有些事想和太太商量。”
她是一点都没有提起封锦的意思。
大老爷显然还在亢奋之中,他皱起了眉头,又把话题扯回了封锦身上,语气是带着吩咐的。
“回头你还是要出面问一问你表哥,这件事皇上打算怎么办,我们这边知道得越多,行事的节奏也就越稳……”
“父亲也不是不认识子绣表哥呀。”七娘子打断了大老爷的叙述,并没有再坐到炕边的意思。
直到这句话,大老爷才整个人从亢奋状态中,“醒”了过来。
他皱着眉,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七娘子,一下就陷入了深思。
看来今天是没法善罢的了,大老爷总是要从她身上,打开封锦的人脉……
她索性也由得他看,她环顾着室内,踱了几步,靠在小柜子边上,抱臂望向了窗外的风景。
老半天,大老爷才深沉地叹息了一声。
“善衡是还在怪爹了?”
他就显出了一个中年人的落寞,似乎为七娘子的冷漠所刺伤,眉宇间居然流露出了少许痛苦。
七娘子看着他笑,又轻轻地点了点头。
大老爷恐怕也没有想到七娘子竟然这样坦然,倒是一下就愣住了,又片晌,才沉声为七娘子解释。“你也是做主母的人了,怎么不明白爹的无奈……如果爹对你没有一点亲情,又做什么给你打点私房陪嫁——”
七娘子又打断了他的话。
“话不是这样说的,小七对您就没有多少感情,又为什么要给您带话呢?”
她扬起了下巴,第一次在这个权威的家长跟前,暴露了自己全然的不屑。
这男人曾经是她的青天,她的生死荣辱,只在他一念之间,在他跟前,所有杨家人都是卑微的,所以她也并不例外。
但奴颜婢膝,却并不是她的习惯!
很多事,她没有说,甚至装着根本并不察觉,却不代表她不会记在心里。
大老爷立刻被七娘子的这句话给噎住了——七娘子的意思,他不会不懂。作为杨家人,她希望大老爷能走得远,所以有机会,她会尽做女儿的义务。
但那些更积极的举动,那些奋不顾身的谋划,心甘情愿的努力……却需要她更多的归属感,以及对自己更深厚的感情,才能让她去做。
七娘子的这个举动,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大老爷:尽管她会继续和他合作互利,但在感情上,她根本一点都不看重大老爷,或者更过分一些,她是厌恶他的。
而大老爷刚才的兴奋与不假思索,在这时候看来,就很有些自作多情了。
“孝道两个字,杨善衡你——”
就算大老爷心机再深沉,七娘子毕竟也是他的女儿,他罕见地动怒了。
七娘子第三次抢在大老爷跟前开口。
“慈爱两个字,父亲又何尝挂在过心头呢?”
如果说刚才她的态度还称得上委婉,那么现在,七娘子的话里摆出来的,就是货真价实的不屑了。
大老爷气得咬紧了牙关,死死地看着七娘子,胸起伏不定,到底却还有一丝理智,他没有多说什么。
七娘子看着他,她轻松地笑了。
“父亲又何必做出这个样子。”她望向了自己的指尖。“这番话,又何尝不是您逼出来的呢?两年前我在您跟前吐了一口血,您说的那句话,小七是一直记在心里的。”
在我面前吐血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就回去把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重新吃进肚子里!
大老爷一下就想到了当年他怒吼出来的这句话。
他的面孔一下青白交错,遍布了愕然和难堪。
这句话用在今天的他身上,又何尝不妥当?
除非时光能够倒回,否则在这句话之后,七娘子和他之间要再谈亲情,已经太可笑了!
更让他无话可说的事,就是这番难堪,也是他从七娘子那里逼出来的……七娘子本来也没打算和他说这一番话!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少妇,在心底一遍遍地自问:这还是那个谨小慎微的七娘子吗?她怎么敢,怎么敢和她父亲说出这么一番大逆不道的话!
大老爷毕竟是大老爷,他深吸了几口气,很快又勉强平静了下来。
“小七本事见长啊!”大老爷甚至还自嘲地笑了笑。“可就算你心底没有把我当成你爹,我也到底是一个阁老,要为难你,难道……”
他压低了声音,重又得回了自己的魄力,甚至站起身子,好让自己看起来更高大一些,以便在气势上彻底压过七娘子。
唯有再一次折服了七娘子,再一次证明了七娘子飞不出他的手心,他才能继续维持着自己在她心中的崇高!这些念头,不过是脑中的吉光片羽,但这么多年在官场打滚,大老爷早也已经锻炼出了一套御人之术。
七娘子的身体语言却还很松弛,她靠在柜边,甚至连脊背都没有挺直。
“这,也还是父亲您教我的呀。”她微微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杀女之仇,为了利益,您都能放到一边,继续和许家合作。我的几句顶撞,父亲又怎么会放在心上呢?父亲,为人处事,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可不能朝令夕改,变幻多端啊。”
大老爷不禁勃然大怒,待得仔细一想七娘子的意思,却又哑然。
七娘子是将自己的那一套给全学了过去,得其精髓,再反过来对付自己了。
官场上做事,本来就无关好恶,每一个抉择,都必须尽量让利益最大。
七娘子如今羽翼丰满,在许家地位不低,就是为了九哥考虑,大老爷都不可能反而扯她的后腿,反而要尽量帮助七娘子,让她越更强势。她本人对大老爷态度怎么样,根本并不是他考虑的重点。
而七娘子也已经把姿态摆得很清楚了:两个人还是会有合作,彼此互利,用得到大老爷的地方她不会客气,对大老爷有帮助的消息她也不会故意隐瞒……按照大老爷的处事方法,他是不会和七娘子翻脸的。
大老爷是被自己的逻辑给绕进去了。
他恶狠狠地看着七娘子,嘴唇翕动,胸中无限气流翻滚,老半天,才勉力挺直了腰,露出了一个宽和的笑。
“小七说得有道理。”大老爷似乎将所有的不快都放了下来。“你毕竟是出嫁的人,和表哥来往太频密,也不大好……这件事,你就别操心了,爹会自己想办法。”
七娘子从善如流,也露出了笑容。“还是父亲体贴小七。”她站直了身子,“那小七——就先告退了。”
大老爷甚至还将她送出了小书房,又低声叮嘱七娘子,“在许家,一切小心。”
刚才的那一点不愉快,对大老爷来说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在这一刻,他又成了那个亲切中不失威严,威严中不乏亲切的政客。
七娘子当然也不会再将自己的不屑赤裸裸地展览出来,她望着大老爷笑了笑,轻声道,“父亲也请善自保重,杨家上上下下,还指望着您呢!”
父慈女孝,大老爷顿时露出了一丝感动。
只是七娘子的孝顺中,却到底是透出了丝丝缕缕的优越:一个人如果要隐藏起自己的愤怒,勉力露出平静。那只能是因为他知道他的愤怒,会给对方带来满足,而他只能透过隐藏起自己的受伤和烦乱,来尽量不予敌人喜悦。
这是一个输家所能作出的最体面的姿态。
更有趣的是,大老爷也不会不明白七娘子看穿了他的隐瞒——在这场fù_nǚ 对决里,这一次,是他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