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师怔了一下,看了含光几眼,方才笑道,“嗯,你也到了问这个问题的年纪了。”
想一想,他收含光做弟子也有两年半了,也算是看着含光长大的,两人的关系,有点像师生,有点像朋友也有点像fù_nǚ ,说点知心话也没什么。杨老师转了转方向盘,很平淡地就和含光交代道,“可能你还不知道,我是我父亲和我母亲的长子,按照我们杨家的继承规定还有当时结婚时候签订的协议,我的兄弟姐妹是分不了多少财产的,我们家的家业都要由我来继承,而这个数目虽然不是个很大,但是也足够维持一辈子衣食无忧了,就是花天酒地一辈子应该也是供得起的。”
含光的确是吓了一跳,她完全不知道这事儿杨老师的表现也一点都不像是那种即将继承很多财富的世家子弟。
杨老师看了含光一眼,笑了,“想不到吧?其实知道这事的也不多,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除非是族里人,不然别人也很难知道你到底有多少身家。你李局管他们,甚至包括修文都是一点也不知道的。”
“但是您不用管理企业”含光微弱地说,在她那个年代,为了维持家门荣光不坠,世家子弟多数都得很努力很用功的读书才行。放在现在的话一般也是要去为了管理家业而努力。
“从政没兴趣,经商的话,家族企业都是专业经理人代理,家族成员介入运营的情况不多见。而且我们家不是杨氏财团的主要股份持有人,顶多算小股东而已,反正股份也不能转让,坐着吃红利就可以了。再加上我母亲那边嫁妆也不少,指定继承人都是我。从小我就知道,我不需要为了钱去工作。会回慈恩小学当老师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因为我想。”杨老师满淡定地说,“虽然我写得不怎么样,但却一直都很喜欢书法,在慈恩小学教书法,就是想试着从底层做起,摸清楚现在书法在民间的现状,为了保持我们的艺术往下传承而努力。”
含光无语了……仔细想想,从她那个年代到现在,杨家都发达三百多年了。如果杨老师这一系在两百年前就已经很有实力的话,这富贵已经绝对不止五代,可能看的都不是穿衣吃饭,而是这种随便过活的精神了吧。
不过,这对她来说却也是很奇特的价值观,在她那个时代,任何一个不想建功立业的世家子弟都挺离经叛道的,算是有辱家门。就连经商都上不得台面了,更别说教一群贫民子弟书法这种事……估计只有最窝囊的大家子弟才会以此为业。
“那您父亲,”含光在迷惑中又捉住了一个矛盾点,“既然能继承这么大额的财富,为什么又还要在教育厅里工作呢?”
虽然没说具体数目,但杨老师并不是一个会吹嘘的人,他说‘花天酒地一辈子应该也是供得起’,那就应该真是很大一笔。能继承这么多钱的人还需要在教育厅里当个小官僚吗?这不合理啊。
“嗯,”杨老师道,“这个比较复杂,老头子得为别的孩子考虑啊,家族每年派发的红利虽然不少,但是要分给几个孩子那还不够。他还是想要爬得高点多挣点钱分给别的孩子们的……这都是家事了,以后有时间再和你说吧。重点是,我是有资本去做些不靠谱的事的,包括尝试这样的一种可能性在贫民子弟中好好地教教书法。就算结果不好,这种失败我也能承担得起。我想要过的就是这样一种兴之所至的生活,你可以说我是闲云野鹤毫无野心,浪费了我受的教育和拥有的人脉、资源,但我过得挺开心的。不过含光你并不适合这种生活,所以老师选择的道路对你来说没有什么意义。”
含光也明白杨老师的意思,但她还顾不上琢磨这个,而是还在为杨老师给她描述的这个世界和这种生活而……震惊?
不知道该怎么说,虽说穿越有两年多了,但含光依然还是会觉得她是这个世界的外来者,时常都会有这样的文化震撼。
在她的那个时代,评判成功者唯一的标准就是功名,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这话不是说假的。不能在朝堂上攫取权力的人,即使出身再高也会被目为纨绔子弟,起码,在她的世界里评判标准就这么一个。因为没有权力,谁也无法保护手中的财富。
而现在,杨老师选择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但你能说他是失败者吗?不能,因为无论怎么选择,他的财富都依然受到严格的保障。
这个世界和两百年前比,多出的东西如果一定要浓缩成一个词的话,应该就是‘自由’这么两个字了。
不论是上层社会还是底层社会,人们都可以自由自在地选择一种活着的方式。而不像是两百年前,生活留给自我意志的空间实在很小。而她李含光更是自由中的自由,她没有家庭的牵绊,没有人会要求她、期许她去以某种特定的方式生活。
在两百年前,她几乎从来没有过选择。她的一切都为人安排,所需要选择的,最多也就是衣服、首饰的花色。在那个时候,她因为不自由而感到过极大的痛苦。
可现在,当她意识到了自己全然的自由以后,她又不禁感到了一阵迷茫。
“如果要老师来说的话呢,你最好是选择商科。”杨老师还在絮絮叨叨,“这比考古更能挣钱,也没那么累。我觉得你也挺能适应公司上班族生活的,特长也多,很多财团都需要这样的人才。内部文娱活动上很吃香的,再说你长得好看有气质,做特助什么的也很容易找到年轻俊彦”
已经是帮含光设想出一条道路了,可行性还挺高的样子。
但含光却只能报以沉默。
她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读商科,想不想走这条路。未来是如此的自由,充满了无限多的可能性,而她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将会走上哪条路,她的方向又在哪里。
虽然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生活人人几乎都想要她想要的,富裕的经济环境、知心的朋友、亲密的爱人、擅长且热爱的事业,但该如何去一一获取,含光对此却还是没有什么头绪。
忽然间,她好像又有点明白于思平的选择了,在这个绝对自由的时代,她虽然可以做她自己。但也因为这时代是如此的自由,而她又是如此的孤独,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她也丢失了自己。
也许对于思平来说,现代虽然拥有诸多优点,但能让他成为他自己的那种东西,却仅仅存在于他的过去之中。
而她呢,能让她成为她的东西,又存在于这世界的哪个角落之中呢?
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不想要杨老师描述出的这种生活,这种事业路线,不过她却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又想要从事何等营生。
“还有几年呢。”她听见自己回答杨老师,“还是可以慢慢地寻找自己感兴趣的行业的。”
虽然听起来有点敷衍和迷茫,但暂时也只能是这样等待着曙光的到来了。不论如何,做好准备总是不错的,保持优秀的学业水平,到时候选择的余地总是更大一点。
杨老师嗯了一声,“确实,你还小呢,不着急的。”
他把车停进了车位里,“先不说这些了,等我们看完展览,师父带你下馆子去哈。”
杨老师今天是带她去看法门寺文物首展,身为秦教授的弟子,肯定得参加法门寺文物在西安府的首秀,含光对此虽然有点头皮发麻,但也不能回绝杨老师的好意,只好跟来打酱油了。
师徒两人进了展馆后,杨老师自然要代表秦教授接受一些地方官员的恭喜,含光年纪还小,不必跟在一边,就遛达到角落里去站着。还没过一会儿呢,刘德瑜便跑过来了。
“含含你来啦。”她已经擅自给含光起了小名了。“我刚还和阳阳惦记着你呢,不知你会不会来。”
说着,就冲远处挥了挥手,低声叫道,“这里,这里。”
因为算是喊叫,所以还没把阳阳这么肉麻的小名给带出来,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含光扶额道,“你怎么也来了,又是你爹带你过来的?”
“嗯,阳阳也是被叔叔带过来的,大家都对法门寺文物有兴趣啊,不是说那对石怪兽也会展出吗。去年你师公说了这事以后我就一直很好奇的。”刘德瑜笑道,“不知道还有谁会过来……”
她的话消失在了瞪视里,含光顺着她的眼神转头一看,忽然间更有点头疼了。
和桂思阳一道走过来的分明还有何英晨,而且此人眼神炯炯,直瞪着她,感觉上就十分地不怀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