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徐庶不想多说。
——臣得下从龙逄、比干游于地下,足矣。未知圣朝何如耳?
鲍勋甚至没有机会留下遗言。入殓之际,仵作都不忍去看他的尸身。
若是鲍勋不在朝为官,不与曹丕接触就好了。
“不可能。”山阳公一眼就看穿了徐庶的心思,“因为,曹操……”
那个人的名字已供在太庙里。
初平三年,兖州刘岱死于贼。鲍信与州吏等潜至东郡迎曹操为兖州牧,遂进兵击黄巾于寿张东。信力战斗死,仅而破之。购求信丧不得,众乃刻木如信形状,祭而哭焉。建安十七年,曹操追录信功,表封其子邵为新都亭侯,辟勋丞相掾。
“即便没有乃父死难的前因,鲍勋这样的人品,也是不可多得。”山阳公说得干脆,“其实那位对他忍耐已够久……”
他曾经法办过郭夫人的兄弟,也曾当面指责曹丕纵情游猎。
曹丕一生率性,做事从来不计他人口实。给他十次实现愿望的机会,他都不会后悔让鲍勋陪葬。
鲍勋下狱,饱受折磨。时高柔为廷尉,坚忍质直。帝欲枉诛勋,高柔固执不应,使者三反。曹丕怒甚,遂召柔诣台,“卿不知我之怨勋乎?奈何不从!”
“法岂为陛下设!”高柔抗言。
曹丕不答,却密遣使者承指至廷尉考竟勋,勋死乃遣柔还寺。
吕后便是这般害死赵王如意的。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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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姬……”
司马昭推开门,遣退了其他所有人,静静走到了床边,将一个人坐着的王元姬揽入怀中。他的声音很轻很低,像是怕打碎了手中这珍贵的瓷器。
元姬顿了一会儿,才将头靠在司马昭的肩膀上。
她的沉默让司马昭觉得害怕。
他将元姬的头抬起来,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我……我知道你很难受……”
然而刚一开口,司马昭也不知道说什么了。声音戛然而止,却似乎还有余音在回荡。他直直看着元姬,眼中却暴露出了他自己的无助。
这是他的妻子。
王元姬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眼睛中仿佛有春天的花在盛开:
“我知道的,我不会埋怨的……放心。”
她的声音如同温柔的水,渐渐抚平了司马昭因担忧而变得焦躁的心。
“让我靠一会儿,子上。”
元姬闭上眼睛,有些无力地,却又是毫无保留地埋进了司马昭的胸口。司马昭将她紧紧抱住,他相信元姬可以从这个沉默的动作中得到力量,明白他的夫君的心意。
她的确是明白的。
王元姬卸下了所有的气力而不再伪装,她不再是司马家的夫人,她只是一个人的妻子,一个孩子的母亲而已啊。她除了支持依靠她的夫君,别无选择。
所谓,世家。
她将自己的呼吸调匀,眼底的花仿佛瞬间到了秋日一样衰败。
她的攸儿,还不会说话。
可是她永远没有办法听到这个孩子叫她娘亲了。
他会叫另外一对夫妇爹娘;那对夫妇,却是她所不能埋怨的人。
在人前,她穿戴整齐清雅妆容,她浅笑依然温文端庄。
她柔声祝福她的兄长。
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能靠在她夫君的怀抱中,无所顾忌地任凭心崩溃。
“元姬。”
她听见司马昭轻声道。
她抬起头来,神色纯粹地看着他。他似乎是在心疼,又似乎是在自责:
“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再有这种事……”
他低低地诉说,同时说给他们两个人听。
她抱住夫君,她知道司马昭现在所需要的就是这样一种可以用来自我安慰的承诺;她也知道,她的夫君,绝对是会努力去实践的人。
到底是司马昭。
“我不会再让这些乱七八糟的规则约束伤害你,我会让你尽心活在你的心意之下,活得快乐而足够。”
这样的承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魏国权倾一时的朝臣所说的。这是平凡的夫妻所能随便拥有的幸福,对他们而言,却是要去努力奋斗的结果。
然而王元姬愿意去相信。
“去看看炎儿的功课吧。”司马昭道。
元姬摇摇头,她不想在看见长子的时候,想到自己的次子。司马昭片刻也反应了过来,稍稍有点尴尬;他只是想让元姬在看见司马炎的时候可以暂时不去想司马攸的事情。
她用眼神告诉夫君她明白她的心思,长长的睫毛仿佛蝴蝶一般轻轻颤抖:“突然就会想任性……还真是不符合大家闺秀的典范啊。”
至于后来她看见司马攸的夫人的时候,因为稍稍的震惊和感慨而露出无奈会心的笑容,都是后话了。
“你喜欢就好。”
司马昭轻轻捋着她的长发,看着那双他所爱恋着的大眼睛里面没有水雾,明亮而澄澈,温文而克制。
“真是的……在我面前都不任性点,还说什么?”
王元姬却仍然只是露出一个笑容来:“怎么任性……我也不知道。”
他的夫人啊,一直就是完美的典范。只是为什么,还是会心疼呢……
“夫君你又好到哪里去了。”元姬忽然吐出这样一句话来,让司马昭愣在当场。
“自己的心意,在这样的环境下,真的有那么好实现吗……”王元姬道,“不过,只要是你想要的,……我一定会努力。”
“攸儿……”元姬刚一开口,却在看见羊徽瑜的刹那住口,转而敛眉道,“嫂嫂。”
羊徽瑜的神色不是太好,司马师的棺木还停在堂中,阴冷的气息似乎无处不在。
也许是悲伤已经沉淀下去了,羊徽瑜的眉目里只有满满的疲惫。司马攸站在她旁边,向着不远处的元姬行了个礼:“姑母。”
元姬的失神只有片刻;她不敢去细看渐渐长大的司马攸,怕发现他的眉眼中有她和司马昭的影子。
羊徽瑜的目光不知何时又游荡开了,这段时间来她一直就是这样神思不定;司马攸发现了母亲的恍惚,拉了一下羊徽瑜的袖子。羊徽瑜骤然反应过来,有些尴尬地看着元姬:
“我先回去了,弟妹。”
司马攸跟在羊徽瑜的后面;等到他们走过去了很久,停在原地的元姬才慢慢回过头去,目光追逐着那已经渐行渐远的影子。
然而她竟然看见司马攸回过头来。
稚气又沉稳,让她可以联想到自己少女时代一般的澄澈的眼神。
元姬呆呆看着;司马攸也许并不是在看她,因为只是刹那,他就转了回去,似乎在和羊徽瑜说话。
一股力量传了过来,她跌入一个温暖又包容的怀抱;没有回头,她任凭司马昭遮住她的眼睛,在她的耳畔低低道:“我们……回去。”
“夫君。”
灯下的司马昭还在处理公务,元姬端了茶水进来,站在旁边。司马昭头也没有抬,声音却有些掩盖不住的疲倦:“元姬,不用陪在这里。还有一会就处理好了。”
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突然觉得自己这话好蠢。
在元姬开口之前他就有些无奈地道:“虽然我知道这话有点蠢什么的……元姬你要是想陪就陪着吧。”
元姬捂嘴笑了笑,没有开口打扰司马昭处理事情。
司马师刚刚去世……这段时间司马昭顿时忙了很多。
只是也许他并不讨厌这个样子吧。王元姬淡淡地想。虽然会有难过,但是这样的,才是司马昭想要的……不是吗。
他那个才华横溢的兄长啊。
等到两个人相对着躺下后,司马昭让元姬枕在他的心口,半晌,在元姬都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司马昭突然开始低声念叨了起来:
“元姬,真的没有办法想象,兄长真的去了。我在灵堂里站了好久,都不敢确认那里面躺着的人是他。”
“他是天之骄子,他是那个惟几能成天下务的人。就算是我会觉得有些不舒服,都不得不承认,在看见他的纵横驰骋时,在他身边都能够受到感染。”
“本来好不容易决定了……决定不要要求太多……反正一直以来,他都才是被万众瞩目的那个。就算是同时为母亲守孝,孝名远扬的也是他。”
“这样的他,居然……会就这样去世……”
司马昭忽然睁开眼睛,眸中只有元姬一个人的影像:
“这个世道,到底是怎么样的?”
元姬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这是将由你主宰的世道。”
王元姬看着面前的这两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意识稍稍有些恍惚。
和司马昭一样的,她将司马攸的手拿起,放在了司马炎手中。
只不过那时的司马炎还不过是世子,现在却已是帝王。两个孩子的眉眼是相似的,却透出了截然不同的光芒。
元姬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她不想介入这场皇室之争,但是面前的两个孩子,她不希望看到任何一个受到伤害。都是她的儿子,即使有一个,为了别人戴孝哭灵到撕心裂肺。
她的手已经变得消瘦而无力,然而握住的手却蕴含满了年轻的力量。
再后来的事情……就交给他们了……
元姬合上眼,在最后的时刻将所有的担忧尽数抹去。
她只想到了新婚时司马昭为她别上的发簪,只想到刚刚生下司马炎时将那个小孩子抱在手中的温暖,只想到眉眼间像极了她的司马攸在她面前温润如玉。
完美到让人怀疑,却又心甘情愿沉沦。
我帮你看到了,看到我们的孩子登上了千古帝台。
我帮你看到了,看到了万里河山晋旗代魏。
所以现在……让我看看你,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