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都开始纪念了吗?
姜望真真切切是已经死了?没有挽救余地?储物匣里叠着的那些信,真的不会再增加了吗?早先寄出的云鹤盘旋在万妖之门外应该已经消散了吧?
安安的信和她的信,都消失在云气中。
姜望在万里逐杀张临川之前,曾通过商行偷偷送了一些礼物到凌霄阁,有安安的,也有她的送她的礼物里,有一架焦尾琴——她以前其实不会弹琴,琴棋书画中,她只对书法有些兴趣。但练字是件太枯乏的事情,故也是并不勤快的。还是最近督着姜安安,才练得多些。世人对淑女的想象,自然影响不到她叶青雨什么红袖添香,为君抚琴谁配?
当然修行是必须的,被叫了那么久的师姐,她总要担点什么责。生活在凌霄秘地,自小锦衣玉食,总要为云国百姓做点甚么像父亲一样,护一方安宁。
可除此之外的时间,她情愿坐看云海。
让她觉得快乐的事情,是澄净的天空,闲适的
游云,是书里的故事,掠过四野的风。
世间俗事千千万,她不萦于心。
有时生意吃些亏,少些收成,谁与谁在斗气她也都笑笑便过去,算不得什么。
她应该是对什么古琴、古筝无甚感觉的。与乐声相比,她更喜欢安静。
相较于丝竹管弦,她更听得来水潺潺、风撞铃。但这架焦尾琴的音色,实在好听。
她拨动琴弦的第一下,就被迷住了,莫名觉得弹琴也该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所以她练了很久
她练了很久的曲子,弹给谁听?不要哭
不要哭。她这么告诉自己。但眼泪不听。
见得宝贝女儿掉泪,叶凌霄勃然大怒,面露凶相地看着闻人沈。
我叶凌霄人来了这里,就是帮你镇了场子。真个在这期间爆发种族战争,也须叫妖族瞧瞧我“横推列国无敌手,万古人间最豪杰”的实力。
老子如此支持你闻人沈。
结果你尽扯些伤心事,惹我女儿掉眼泪?闻人沈也是愕然!我还没来得及讲一讲武安侯的悲壮故事,吸引世侄女于此停驻缅怀怎么才起个头,就开始哭了呢?
向来只知道武安侯不近女色,不贪享乐,心修行。没听说过武安侯在云国有红颜知己啊。竟然还是叶凌霄的女儿?
但他堂堂朝议大夫,心思转得是何等之快,立即便对叶青雨道:“先贤苌慎有诗云,莫道人间无惨事,总是英雄使人悲!世侄女的心情,老夫能够体会。”
“想武安侯何等英雄?霜风谷一战,顶着极寒之风,搏杀妖族天海王而返。却死在人妖勾结之下,叫人扼腕。”
“那幕后黑手我们已在全力调查,这妖族近在眼前,同样不可放过。
”
“军神前日亲身降临妖界,轰平霜风谷,大战天妖猿仙廷,就是为了给武安侯报仇。”
“如今我主持此处战场,架战车、排劲弩、列飞舟,又有英勇伯统御湮雷军在此,是以雪恨
之心,必要拿下南天城,方可告慰武安侯在天之灵!”他说得兴起,就要顺势在这城门外,开启一场激励人心的战前讲演。
带动一个小姑娘的情绪是带,带动满城战士的情绪也是带,省得劳烦两遍了。
恰在这时候,叶凌霄抬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很认真地问道:“你们齐廷是确定姜望已经死了吗?尸体找到了?”
闻人沈叹了一口气:“虽然没有寻回尸体但这件事情,是军神大人亲自确认的。”叶青雨默默地闭上了眼睛。
叶凌霄手上用了力:“当然我很尊重军神。不过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还没看到尸体,是不是说明还有希望呢?”
“啊,是,是!”闻人沈反应过来,诚恳地道:“武安侯乃国之天骄,向来能为常人所不能之事,这一次也未尝不能再续传奇待我军打破南天城,老夫一定要穷搜四野,找寻武安侯的痕迹!”
冰雪聪明如叶青雨,当然听得出其中的安慰但她确切从中攫取了安慰。
爹爹说得很对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古来如此,不是么?
哪有还没找到尸体,就确定人已经死了的呢她强忍着眼泪,睁开泛红的眼睛,轻声道:“我为人族英雄的境遇而悲伤失礼了,闻人世伯。”“不妨事,不妨事。”闻人沈叹息道:“武安侯这件事,确实太过突然。何止世侄女难过呢?我家里那孙女,听说武安侯出事的消息,是几天都吃不下饭。一天一封信来问我,不肯相信是真的”
“你那个孙女是怎么回事?”叶凌霄冷不丁道闻人沈都有些不记得自己的重心在哪里了,愣了一下,才道:“我孙女才九岁,向来崇拜武安侯。”叶青雨耳边听着父亲和这位闻人世伯的对话,眼睛却是不由自主地,又看向那城门上的匾额
武安武安。
以武安邦者,却终是不能自安么?
史书上多少英雄悲壮落幕,她读史的时候却是从未想过,此事会在身边重演。
当年在云城分别,看着那个走下登云阶的白发少年的背影,她知道他一定会再回来。因为一个那么有责任感的人,不可能把妹妹孤零零地留在人间。
时光荏苒,所有承诺过的事情,那少年都已经完成。
少年此后的传奇,更是超出了很多人的想象她们之间也有更多的联系发生。
曾经在除夕夜看花灯,后来听闻庄国副相董阿身死。曾经在观河台,亲眼见证他夺魁,显耀于群星之中。
曾经一天问八遍情报,问得父亲都躲着自己直到知道齐国大胜,他立下大功,性命无忧但所有的那些画面里。
她印象最深刻的,始终是
那天的那个背影一肩负所有,独剑远行。
那时候还那么稚拙,却已经那么巍峨。他还会像当初那样回来吗?
他还会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藏好所有的伤口和痛楚,笑容满面、得意洋洋地回来吗?
这时候她感觉到城门楼上,似有一道视线落下来。她抬眸望去,正看到一个戴着菩提面具的灰衣女尼,看到了面具上代表着智慧与觉知的菩提枝,当然也看到了横在菩提枝上的那一双迷惘、失落、哀伤,却有着魅惑无穷的眼睛。她和她。
各自戴着面具和面纱。
一个站在城门楼上,一个站在城门楼下。彼此看不清面容。
只有眼睛看着眼睛。各有各的情绪复杂。恍如一池春水映桃花。桃花也泛红。春水也泛红。俄而。
那戴着菩提面具的女尼收回视线,往城楼的另一边走了。
叶青雨这时候才发现,在她的旁边,还有一个身量极高挑的女尼,脸上有着淡淡的黄铜光泽显得圣洁而遥远。
这女尼却是竖掌对她一礼,才从容转身,跟着先前那女尼而去。
叶青雨低头回了一礼,再抬头时,已是连她们的背影都看不到了。
“是洗月庵的两位师太,月天奴和玉真。”闻人沈察言观色,体贴地问道:“世侄女认识吗?”叶青雨摇了摇头。不知怎么,向来诸事不萦的她,竟挥不去对那双眼睛的好奇,忍不住问道:“洗月庵在妖界不是有自己的大城吗?”闻人沈道:“这里是新开的战场,武安城是新建的大城。她们也总归是想为人族尽一份力的叶青雨轻轻点了一下头,不再说话。
一座新建于战场前线的人族大城,价值难以估量,谁都想来看两眼,找找机会父亲带着她,也是以这个理由来的。
“走吧,先进去说,别影响了城防。"叶凌霄主动迈步往里走,表示他的确选择在这座城池落脚,他看着闻人沈:“你们对幕后黑手的调查,有什么进展吗?需不需要凌霄阁配合?中域那边或许你们不太方便,但我们在中域,也有些生意在。”
虽说对于姜望那个家伙,他是横看竖看不顺眼。但如今出了事,他也不免叹息。
再者说,宝贝女儿的失魂落魄,他怎么能不上心?还有安安安安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可以哄个一段时间。等她长大了要找哥哥,他要如何回答她?
最起码,那小子寄礼物也知道给他叶真人算一份,不是真傻。
那他叶凌霄帮忙找个凶手报个仇,也算是“豪杰行事,我自为之”。
“解开禁锢,放吾自由,吾去天狱救你!“帮你联系玉衡星君也行啊!”
“哎老弟别走!天狱那地方,老哥哥是真的很熟悉,远古时代那都是一家子!老哥哥给你指条明路,听否?!”
“先给老哥哥松松绑,这捆着实在难受,有些事情都到了跟前,但怎么都想不起来你说怪不怪?”
从藏身的树洞钻出来,姜望随手将红妆镜收起,顺便截断了老龙的喋喋不休。
因为有赤心神通守魂,神魂反倒是受创最轻的,未有根源性的伤害。
他也首先从这个方向摸索自救的办法—一还是
从天外着手。
经过苦心研究,却也真叫他琢磨出了法子。在神魂世界里,以赤心神通坐镇,以六欲菩萨为躯,以朝天阙反开天门,穿透诸界屏障,追寻那冥冥中的联系最后传递意念于玉衡星楼中。自来修士与星光圣楼的联系,都是借助星辰伟力,沐于星光,而循宇宙。他的这种行为,好比是自己点一根不为人知的蜡烛,要以烛光照到星辰上。
7哪怕他的星光圣楼无比稳定,目标明确,星路清晰。哪怕他的灵识在神临修士中也属强横,却也是费尽了千辛万苦。
如此繁琐、如此大费周章,最后传到玉衡星楼的意念却是非常微弱,根本不足以操纵玉衡星楼做些什么。
但这个过程,可以绕开天狱世界的限制,且并不会在这个天狱世界产生什么动静,如此便已具备足够的价值。
当前困境下所有的尝试,都要以安全为第一要务。虽只能微弱地感应玉衡星楼本身,但他想着玉衡星楼里还封镇着一条老龙。森海老龙身为龙族,对妖族肯定有相当的了解,或也能帮忙找些法子。
所以他还是努力地推进了最后一步,成功传递意念于星楼里。
可这厮一开口就是松绑啊自由啊什么的,点有用的信息都不给,着实是初心不改。
白费许多苦功,姜望也没什么不甘的情绪。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一路不通无非往别路去。
目光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姜望踏叶无声,在这老林间穿行,开始今日的寻药之旅。这一身的伤若是全靠自己来恢复,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行所以他每天都会抽出一点时间去寻药材,补血补气补什么都行,都对他现在的身体有帮助。
光秃秃的脑门实在也有些显眼,所以他自己编了一个草帽戴上,丑是丑了点,多少有些隐蔽的作用。
在十万大山生活的这几天,他都是如此一一绝大部分时间,都躲在红妆镜里调理伤势,尝试靠医治自己成为良医。再就是每天不定时地出来寻药,顺便观察附近的情况,补充地图细节。
他的探索范围,目前只局限在千里之内。远的地方他不敢去,因为完全不知道相应的情报,万一不小心靠近了哪处战场,哭都找不到坟头。让他忧虑的是,这两天入山的妖族好像越来越多了,
他前天碰到了一队小妖,昨天碰到了三队,俱是远远避开。今天更是钻出树洞没多久,就与两队小妖擦肩说好的十万大山妖迹罕至呢?虽是有补充情报的需要,但他也保持了克制,没有对任何一个小妖动手。这些进山的妖族好像都背负着某种任务,不明不白地死多了,势必会引起强者调查。
他最经不得查。
这些天他的活动轨迹全不固定,而宿地很简单。或是一个树洞,或是一个地穴,总之是任意一个可以隐秘放置红妆镜的地方像一个孤魂野鬼游荡在深山老林,不留下任何关于他的痕迹,入山的小妖越来越多,他每日的宿地也只能越来越远。
从得到红妆镜开始,他就知道这东西并不牢固。虽然随着对红妆镜的了解加深,他相信红妆镜破碎之后肯定还会以某种方式重聚,但躲在红妆镜里的人,可未必会跟着复原。
为了不让红妆镜被某个莽撞的妖族发现,从而逼出他大开杀戒暴露行踪他只能小心翼翼地一退再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