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广王面带微笑:“问点别的。”
“哦,好吧。”卞城王想了想:“其实有一个憋了很久的问题,一直不知道该不该问,合不合适……”
秦广王道:“不知道该不该问就别问了,挺没礼貌的。”
卞城王于是问道:“你那个表妹呢,现在在哪里?”
秦广王愣了一下,笑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卞城王眼皮微抬。
“我真不知道。”秦广王认真了些:“楚江王把她送走之后,我没有再过问。人生是一条不断分岔的路,我和她只是恰巧同行过一段。我承认在那段路上的所有经历,不过现在我们已经走在不同的路上。我只知道她还在世上的某个角落生活,但那已经与我无关。”
“你一直是个很清醒的人。”卞城王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就走:“再会。”
秦广王洒脱地摆了摆手,目视着卞城王走进人群里。
在他彻底汇入人cháo前,忽地问道:“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出点什么事情呢?”
卞城王没有回头,声音冷漠:“杀人者被人杀,不是很正常吗?”
秦广王又问:“假如,我是说假如啊。假如我出事的时候,恰好你的酬劳还没有结给你呢?”
卞城王沉默着继续往前走。在身影消失之后,到底是留下了一句话:“那我将用我的办法追债。”
秦广王耸耸肩膀。
而后他也转身。
他明白卞城王是在劝他,但他是个不听劝的人。
就如同他建议卞城王走的路,卞城王也不听从。
他决定拖欠这一次的酬劳,拖到卞城王什么时候主动来找他,再看心情结算。
这座名为“南巍”的山城,是魏国的边境重镇。从建造之前,一直到如今,长期以来的军事假想敌,就是楚国。所以军备力量雄厚,处处能见獠牙狰狞。
世界上最古老的职业,就是交易他人的性命。
杀手以剥夺他人生命的行为,来赢得保证自己生存的物资。
所以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
他与人群相背而行,独自走出了这座城市,独自离开了魏国疆土。
南域的风,似乎也比别处更桀骜。总是迎面来撞,不肯服帖衣角。
很早以前,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离开了故乡。
他一直在走,其实并没有什么正确的方向。
但是他想再看看长河。
所以他来到了螭吻桥,长河九镇的第九镇。
坐船时听到的波涛声,远不及在螭吻桥上听到的清晰、宏大。或许恰是因为九镇对这条现世祖河的压制,而在九桥之上,方能感受这种激烈。
以中古人皇之威,人道洪流之力,以九镇为桥,筑观河之台,亦不能使此河服服帖帖,这才有了历代接续的黄河之会。
真的是雄阔非常。于此大桥之上,人似蝼蚁。仰望天穹,无边无际。俯瞰长河,浩渺无垠。
而涛声似雷声,黄土guàn天河。
天下何其大也!
他出身的地方,又何其bī仄。
这些年来他的足迹遍及天下,可是他的天空,仍然局限在童年。
曾青、苏沐晴,还有他天真爱过的下城。
就像他一手创建了地狱无门,在咒术这条偏狭小道上,走出了新天。可是咒术本身就一直在提醒他,他为什么会走在这么崎区的道路上。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来自长河的清新水汽,在巨大的螭吻凋刻之上,灵动地游走。而后聚成一团隐约的雾,雾气中竟然发出声音:“你好像在等我?”
“就当如此吧。”秦广王停下脚步,澹声说道。
河风狂卷怒涛,发出恢弘的咆孝,但掠及九镇之上,又顷刻变得温柔,轻轻缭绕着他的衣角。而他长发静垂,不为河风所动。
“你很自信。”雾中的声音道。
秦广王很平静:“客人,你坏了规矩。”
“哈,规矩?”雾气蒸腾,仿佛在笑。
秦广王不以为忤,自顾说道:“地狱无门的所有规矩,都是我定的。
“所有顾客,只能向散落各地的‘冥河艄公’下单。由各地鬼舍初步筛选任务,再由就近的牛头、马面、判官、孟婆去接取,然后执行。
“所有需要tiáo动阎罗的任务,都需要先缴纳一部分定金给各地鬼舍。
“再由我来集中挑选任务,在我确定了之后,任务契约才成立,小鬼才向客户索要尾款。
“各地的鬼舍,以及各个辅左任务执行的外事组织,彼此之间完全独立,绝无交集。我与各个外事组织,也从来都是单向联系。
“理论上客户应该是找不到我,或者任何一个阎罗的。”
他看着面前的这团雾气:“当然这个世上没有什么不可能,你总会有你的办法。或者说……你们?”
“有趣。”雾气里的声音,用并不有趣的腔tiáo道:“你们组织的架构很完整,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想必我找到你这件事情,也让你获得了不少线索……不妨说说看,你还知道什么?”
“我并不知道什么,不想知道什么,你也最好不要让我知道什么。”秦广王的面具轻轻扣在腰侧,好像在空洞地注视大桥另一侧的惊涛:“我们只是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我守着杀手行当的规矩,维护地狱无门的口碑。在任务之外,我们不必要,也不应该存在任何交集。”
“很有道理。”雾气中的声音笑了笑:“但你有没有确认过,自己是否有讲道理的资格呢?此时此刻,在我面前?”
秦广王亦在笑:“视游家为眼中钉,又不方便在明面上出手,还能够剥夺我尹观讲道理的资格……符合这些条件又在景国的人,恐怕不太多。一直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你是谁,不知道你们是谁,但在遭遇危险的时候,难免也有一些离谱的猜测。如果我死在这里,这些离谱的猜测就会传遍天下。”
“你越来越有意思了!”雾气中的声音道:“让我想想看,你打算把怎么把那些离谱的猜测传遍天下。靠那几个所谓阎罗?阳国的末代皇子阳玄策,出身宋国的号称‘恶君子’的凌无锋,从钜城叛逃的符文天才佘涤生……又或者你还希望我说出谁的名字?”
这澹漠的声音绝不高昂,但如万钧倾:“你觉得他们还有机会做到?”
秦广王面不改sè:“不用诈我。你可以说出所有阎罗的名字,你可以找到他们每一个,将他们杀死——如果你确切知道的话。”
雾气中的声音反倒缓和了:“你很自信,是哪一个阎罗让你这么自信?”
秦广王道:“给我信心的,是已经可以独立存活下来的每一座鬼舍。是那些很大一部分都不属于地狱无门,只是兼职转接任务,但已经遍地生根的冥河艄公。是我这些年来在这个组织里倾注的心血,当然,你也可以认为是某一位阎罗。”
雾中的声音道:“这种程度的威胁,你觉得我会担心吗?”
秦广王道:“你当然并不担心,更不存在害怕。你们只是不想多生波折……何必呢?”
“哈哈哈哈哈,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比我们当年可狡猾多了!”雾中的声音道:“好吧!那我来问你几个问题,答完了就放你走。”
“不不不。”秦广王在此刻,却是摇了摇头,他立在巨大石桥的正中央,有一种自有的秩序。他看着面前的雾气道:“在这之前,我需要先问问你。我之所以会接这样一个任务,之所以今天会冒险停在你面前,是希望你能解决我多年的困惑。”
“如果我不回答呢?”雾气中的声音问。
“地狱无门是明码标价做生意的,我们不做善事,也不交朋友。”秦广王道:“你不回答我的问题,我怎么回答你的问题?”
雾气中传来轻笑的声音:“那你问。”
秦广王面无表情,但一字一顿地道——“天佑之国的那只大王八,能够如此快活地趴在那里,究竟是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