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叹一声:“朕本拟再提剑十年,为尔掌削棘刺,履割方亩……但风雨夕来,岂仗朝屋?人生晦朔,只可自承。朕已失六合之雄望,属意山河于太子,无非全礼,或早或晚。吾儿羽翼已丰,朕之山河已展。宰割天下十年,徒见朽老恋栈。不如及早放手,以免骨肉生隙,朝野怨望。”
楚天子竟要今日就传位于太子!
在他建立无上伟业的人生重要时刻!
他自认为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能完成的,都已经完成,便要利落地腾身,交付国柄。
这皇帝真有几分江湖气,也实在有几分任性!
谁家传位不以大礼,不开大典,不上告列祖,下达诸臣,不多方议定,反复割权?
就在陨仙林里,把帝剑一搭,这现世的至高权力,说给就给了么?
“父皇何出此言?!”熊咨度两只脚都跪下,在空中小幅地膝行两步,慨声轰隆:“您乃德昭天子,功盖历代先皇。阵斩超脱者,永定陨仙林,革旧弊成新政,宰旧经成新典,虽太祖未能及也!您执乾纲坐大宝,儿提锐器为先锋,则八方宾服,寰宇一归,六合之功,非您莫成!天下谁有怨望?谁复此言,谁敢此心?!”
“太子言宏却有几处错谬。”
楚天子看着他:“陨仙林还未定,将定于新帝手中。今日谋超脱、割旧经、盈天下,皆太子之筹划,狱中十年为国苦计,一朝出关誓救苍生!乃先入陨仙林筑雄城以待,引万军聚兵煞指超脱——”
皇帝的视线在左嚣和伍照昌身上扫过,又看回太子:“两位国公,都可为此证。他们既是良臣,又为国柱,还是你的亲长。太子,你担天下不难。”
“父皇!!”熊咨度一时握住了肩上的剑锋,仰头看着天子。
这的确是他从未想象过的画面,是做梦都梦不出来的美好开篇,可他并不欢喜,惊愕之中甚至有几分激愤:“此君父之大业,毕生名章!儿臣竟是何等猪狗,忍能夺名窃功?!”
楚天子却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一直看得他慢慢松开了握住剑锋的手,剑压在他肩上,又沉了几分,这才缓声道:“朕给你的,就是你的。包括这天下,包括这柄剑,也包括你所谓的功——你只需接住它,而后往前行。圣天子无不可受,除非你担不起。”
说着,皇帝五指一松,这柄赤凰帝剑,就在熊咨度的肩头坠落。
它错过熊咨度的甲,掠身而下,是天下之威权,路过忽晴忽雨的黄昏。它一路往下坠,根本不回头,坠落是它唯一的目的,所以只衡量人的思考……在终于要坠离膝线的时候,被熊咨度一把抓在了掌中!
大楚太子并不持柄,只以肉掌握利剑,持柄是赤凰已替,握锋是仍受其命、仍奉其权,但也还有几分自己的意志,因为这柄帝剑,毕竟在他掌中!
他仍然跪在那里,仰起头来,看着楚帝自平天冠下垂落的眼睛——那无比尊贵,至高无上的眼睛。
很多次他这样抬头看,跪着,站着,在膝前,在陛下,他也从垂髫童子,长到了如今。
有太多事情都改变了,似乎只有这双眼睛,永远这样莫测而威严。
熊咨度慢慢地说道:“君父有经天纬地之能,远迈历代之功,却放六合于将来。儿臣德弱,勉为翘首。君父寄儿臣以厚望,儿臣必不可为君父一念而匡。儿臣秉政若尽如君父,则何如君父?故有所受,有所不受。”
“受国之垢,受国之不祥,受天下之期许,受黎庶之重担,受列祖之荣耀,受历代之创伤——”
大楚太子一手抓着剑锋,一手托住剑柄,就这样跪着,将这柄赤凰帝剑,恭恭敬敬地举过头顶:“镀金非真金。”
“无德而德,非功而功,弗受也!”
君位传承是天下事,但也算这对父子的家事。
场间众人皆不言。
楚帝忽然开口传位,颇似儿戏一般,这当然是给熊咨度最后的考题。
而太子的这份答卷,也不只是给天子看。
考官还有两位国公,一位出身楚地的山海道主,在场的大楚jūn_duì ,岿然天际的章华台……乃至于诸葛义先的在天之灵。
楚帝慨然唏嘘后,要传位于星巫灵前。
现在他听到了太子的回答,字字句句都清楚。
他深深地看着熊咨度:“君王用势,乃匡宇内。天下之大,终不能尽用其锋。太子,你选择一条艰难的路。”
“欲成古今之业,必破古今险阻。六合天子之路,岂是坦途?”熊咨度慷慨地应道,又将慷慨的情绪,化作了笑容:“父皇,儿臣本打算这么说。大概在史书上,这样的对话更显英雄。”
他仰看着皇帝,毫不掩饰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浓烈情感。
“但实在是得了便宜卖乖,儿臣耻言之。”
他几乎含着泪光:“自古而今放大宝者,未有如我父,削千古险隘,绝百代隐忧,以六合之基业相付。父母之为子女计,君王之为臣民谋,尽心竭力至于斯事。为子为臣,咨度实在没什么可再索取。惟愿我父,此情有托。惟愿吾皇,德彰千秋!”
熊稷有片刻的沉默,而后张开五指,平放在赤凰剑面,也像是隔剑抚着太子的脑门。这一刻眼神十分复杂:“既如此,朕的功业,朕带走了。朕的江山,你接住。”
“父皇!”熊咨度恳切地道:“儿臣才浅年弱,还需要父皇——”
“好了!不要耍那三辞三受的把戏了!”熊稷一拂袖,把熊咨度晾在那里:“这里都是自家人。扭扭捏捏,叫人笑话!”
熊咨度手捧帝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常有惊人之举,总是发人之未想。但他这个父皇,也总能给他一些惊喜……当然也有惊吓。
难道真就……不客套了吗?
熊稷又在这时摘下他的平天冠,半蹲下来。他也很久没有这样蹲下来看自己的儿子,但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把这只冠,正正地戴在了熊咨度头上。
旒珠轻轻地摇晃着,卷动着光影,流淌在太子的五官。好像还没有回过神来,但又顷见几分莫测的威严。
熊稷咧起嘴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此起身。往外走的时候,很是随性地将龙袍一扯,过去的荣耀和威严,便都化作天边赤霞。
什么日月斩衰,忽晴忽雨,此刻都只是灿烂的黄昏。
他就这样只着一件单薄的内衫,独自走远了——
“意西进而败河谷,缟素百万楚户。”
“革国政而杀旧勋,有伤太祖德行。”
“堂堂一国天子,而行刺客之事,大伤国仪!损国势不过诛一孽超脱,朕何益于天下?”
“当去矣!”
就此宏声一道,渐散于长空。
时道历三九三零年春,大楚天子熊稷于陨仙林传位于太子,淮国公左嚣、安国公伍照昌、国师梵师觉所证,时有三军在列,章华台相承。
一生功业,退位即名,庙之谥之,乃“烈宗武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