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着一句话,四太太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蕙娘从小言出必行,说一句是一句。这句话,就是要告诉四太太,即使是出嫁女,将来老太爷过世之后,她也能当成半个守灶女来用。
想到四爷去世之前的那番话,四太太又不禁叹了一口气。
“要是你父亲能见到你出嫁,”她说。“他也就能放心得多了,临走前他最放心不下你。虽然你才具是够的,可——”
想到世事变化,那人现在已经远走域外,四太太不往下说了,她抚了抚蕙娘的脸蛋,温存地笑了。“子殷性格是佻达了一点,可胜在同你一样,都是性情中人,你们又一见投缘,可见世间缘分,真是说不清的,兜兜转转的,你到底还是找了个最合适的如意郎君。”
第一,蕙娘从未觉得自己也算是性情中人,她自觉自己简直太不性情中人;第二,权仲白和她是否一见投缘,他是否又是个如意郎君,她也报以高度怀疑。但四太太一向不大喜欢焦勋,又不知底细,会有此语也不离奇。她只好垂下头去,宁可装着害羞,也不愿同母亲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四太太看在眼里,也不由慈爱一笑:低垂着天鹅一样的颈子,如此羞态,极少在蕙娘身上出现,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看来,权仲白竟是死死地把她给降住了……
“明日就要出嫁了,”她打发蕙娘,“去南岩轩看看你的生母吧,出嫁头一年,不好回娘家,你要见我还容易些,要见她,是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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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喜的日子,尽管是孀居身份,三姨娘仍尽量打扮得喜庆,见到蕙娘过来,她也很高兴。“正要到自雨堂去看你!”
蕙娘却很了解生母,她没有顺着三姨娘的话往下说,而是低声道,“我要再不过来,您难道就不给添箱了?”
毕竟是生身母女,就是抬杠都抬得很隐晦,这小半年来,三姨娘一句不该问的话都没有问,可回回见面,她就是有办法让蕙娘打从心底不舒服——只要三姨娘一个眼神,十三姑娘心底就和明镜似的:太和坞的事,她可还没给三姨娘一个解释呢。
她不欠这份添箱礼,可一展眼就是一年不能相见,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要还不让步,三姨娘回想起来,还能有滋有味?亲生的女儿,连一句实话都不肯说……
“我给添箱啊,我怎么不给添箱了?”三姨娘把蕙娘拉到桌前坐下,她从妆奁里翻出了一根簪子,“这不就是我给你的添箱礼?”
这簪子才一摆上桌面,蕙娘登时就怔住了……
论做工,她收到那些琳琅满目的首饰,能比得过这根水晶簪的也没多少了,晶体晶莹剔透、海棠纹栩栩如生,在灯光下仿似还会颤动——这不是她当时送给五姨娘的簪子,又是什么?
“麻氏已经不在人世了吧。”三姨娘也换了口气,她还从未像此时这般严肃,甚至就像个真正的主母,像是蕙娘真正的母亲……“你母亲让我尽管放心,以后,她压不着我了。她说麻氏做了些大逆不道的事,再留不得了。”
她顿了顿,“这些话,其实满府人多少也都有听说。我也就不问你,这大逆不道的事究竟是什么了。”
仅仅是语气上细微的变化,就已经足够了,蕙娘哪里还听不出来呢?母亲起码是已经知道了四姨娘知道的那一套说辞,可这一套说辞,却又瞒不过她的。对自己的本事,三姨娘比谁知道得都清楚,尤其她几番追问承德口角,三姨娘要无所联想,她也就不是自己的母亲了。
“我可没栽她的赃。”她轻声说,“她自己是藏了毒……要不然,祖父也不至于就这么轻易地把这事儿给抹平了。”
直到三姨娘按住她的手,蕙娘这才警觉自己正罕见地为自己分辨了起来。这可不是她惯有的作风——该懂的人,自然会懂,不懂的人,又何须多费唇舌……她的傲气,是不允许她太多地为自己解释的。
“我知道你。”三姨娘轻轻地说。“和我,你还有什么好瞒的?我明白你……你为了什么,姨娘心里清楚……”
蕙娘死死地咬着唇,她不肯抬头,没有说话。
“可你不明白我。”她听见生母的话声,柔和地在耳边飘。“你不知道亲眼见着人死是什么滋味,清蕙,姨娘十几岁就成了孤儿,坐在盆里,看着那么多乡里乡亲,就从身边漂过去了,抓都抓不住,一会儿就被冲得再看不见……老爷子和四爷、四奶奶都是主子,一辈子都是上等人,他们亲眼见过多少次死人呢?他们是不会把人命当回事的。一句话下去,眼不见心不烦,这个人就再见不着了。再过几年,怕是连她的模样都见不着了。”
三姨娘把水晶簪子塞到了蕙娘手里。“将来你过了门,该怎么办事,还怎么办事,约束你,那是老爷子、太太的事,轮不到我开口。就连这添箱礼,姨娘也拿不出什么特别的……”
她的声音很平稳、很宁静,却透了一股别样慈悲的残酷。“可姨娘希望你每次动手时候,都能看一看这根簪子,想想麻氏她插着这簪子的样子。别人能忘了她,但你是不能忘的。”
蕙娘轻轻一颤,几乎是本能地,她握紧了手中那冰冷的、豪奢的、珍稀的装饰品。
作者有话要说:……讨厌,为什么每次周末我更新的时候**都会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