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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在做梦吗(1 / 2)

1


这世上大部分抒情,都会被认作无病呻吟。能理解你得了什么病,基本就是知己。


在刘十三的九年制义务教育中,差点和牛大田成了知己。牛大田逃学辍学不学,荒废无度,结果没考上重点高中。刘十三预习补习复习,刻苦顽强,同样没考上重点高中。


计划需要毅力,刘十三比谁都了解。他买了市面上一切模拟试卷,既然没能力解答,那就把所有题目都背出来。


本子上写,“考取重点高中”,他没完成,这里有太多客观原因。但“背诵模拟试卷”这一条,拼命就可以,任何意外都不是借口。


到了半夜,困意袭来,他背一道题目,扇自己一个耳光。


王莺莺早上喊他吃饭时吓了一跳,只见刘十三两颊高鼓,红光透亮,神情恍惚念念有词:“精光黯黯青蛇色,文章片片绿龟鳞。”


王莺莺刚走到他一侧,刘十三嘶哑着声音说:“别开窗!我还没见到阳光,天就不算亮。天不亮,我一定能背完。”


漫长的学习生涯,支撑他走下来需要计划和毅力。在连绵不绝的失败面前,刘十三还能拥有这些宝贵品质,基于一个简单的信念:“我没毕业,我下次能考好。”正如赌徒没离开牌桌,因为手里还握着筹码,那么刘十三手里也握着时间。赌徒的终点是破产,刘十三的终点是高考。


高考分数下来,刘十三收获了他人生最重要的道理:原来世界上很多事情,不是你有计划、有毅力就能做到的。


在去高校报到的大巴上,刘十三翻开泛黄的笔记本。其实从初中开始,本子上的计划就逐渐艰难,代表完成的钩钩慢慢不再出现。


扉页写着至关重要的一条,考取清华北大。而这辆大巴,正开向京口科技大学。刘十三合上笔记本,打开了真实的人生。


2


高中毕业后的暑假,刘十三留在山间的最后两个月,王莺莺并不十分重视。她沉迷修仙,每天清晨猪草也不割,坐在院里练习打坐。她告诉刘十三,意守丹田,舌抵上腭,获得的人生体验连清华北大都教不会你。


刘十三走前,王莺莺满面红光,每七天辟谷一次,宣称身体将百病全消,无须外孙养老。


那天刘十三起床很早,八月底的山林清晨像一颗微凉的薄荷糖。青砖沿巷铺到镇尾,小道顺着陡坡上山,院子里就能望见峰顶一株乔木。刘十三爬过许多次,他的娱乐项目基本集中在这条山道。除开焖山芋、钓虾、烤知了之类粗俗的,还能溪边柳枝折一截,两头一扭,抽掉白白的木芯,柳条皮筒刮出吹嘴,捏扁,做一支柳笛。


本来外婆说开拖拉机送他到长途汽车站,但给了刘十三生活费,剩下钱替他买了个行李箱,没资金买柴油了。她试图让外孙退一点生活费,节俭的刘十三思索之后,决定让牛大田开摩托送他。


刘十三在外婆门前站了一会儿,望着门板上用小刀刻的一行字:王莺莺小气鬼。


外婆不识字,曾经问他刻的什么。他说,王莺莺要活一万年。外婆不屑地敲他头,说,活到你娶老婆就差不多了。刘十三摸过字迹,转身离开,离开老砖旧瓦,绿树白墙,和缓缓流淌一个小镇的少年时光。


刚跨出院门的第一步,刘十三鼻子一酸,心想,王莺莺要活一万年。


王莺莺的枕头下,一毛不拔的外孙昨夜偷偷放了五百块。


彻夜未眠的王莺莺翻了个身,她知道外孙站在门口。接着她听到很细的脚步声,和行李箱轮子咕噜咕噜滚动的声音,院门被轻轻带上,只剩早起的鸟偶尔一两下鸣叫。


王莺莺推开门,坐到桃树下,不再修炼。老太太抽着卷烟,看淡青色的天光逐渐明亮,发了很久的呆,擦擦眼泪,开始做一个人的午饭。


刘十三的行李箱夹袋,没钱买柴油的外婆昨夜偷偷放了五百块。


这场告别像个梦境。身为大学生之后的刘十三,趴在桌上睡了很多节课,梦里小镇落雨,开花,起风,挂霜,甚至扬起烤红薯的香气,每个墙角都能听见人们的说笑声。刘十三看见外婆正在炒菜,院内人影绰绰,大家一起祝贺他:“恭喜刘十三金榜题名,高考状元,旷古绝今,天下无双。”


刘十三激动地喊:“原来我是他妈的高才生!”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参加英语四级考试的同学们目瞪口呆,注视着突然起身的刘十三,共同停止答题半分钟。


监考老师问:“你在干什么?”


刘十三揉揉眼睛,迟疑地回答:“我在做梦吗?”


3


刘十三望着自己的室友智哥,心乱如麻。


刘十三跟他长谈过,让他不要凌晨五点梳头发喷啫喱,也不要每逢下雨就出去散步,更不要向辅导员告白,试图用爱情来逃避重修,因为辅导员是个男的。


谈着谈着,智哥举起一双丝袜,刘十三大惊失色,问他哪里来的。智哥说,偷舍管阿姨的。刘十三差点脑溢血,智哥喜滋滋地告诉他,将丝袜裹住肥皂头,攒很多肥皂头就能凑成一整块。


刘十三懂了,小学同学最多愚蠢,大学同学很有可能猥琐。


二〇一三年冬至,刘十三已经大三,窗外雪花纷飞。智哥含情脉脉弹吉他,看起来很文艺,但他桌上摆着洗脚盆,盆里泡着四袋方便面,热气蒸腾,让饥饿的刘十三不知是喜是悲。当智哥从洗脚盆捞出第一根面条的时候,彻底点着刘十三的痛点,他忍无可忍地炸了。


刘十三问:“你不是说丝袜用来攒肥皂的吗,为什么穿在腿上?”


智哥说:“因为我娘。”


刘十三沉默半晌,说:“你他妈的。”


智哥说:“你是不是歧视我?”


刘十三说:“我并不歧视你,我只是没法接受你。”


智哥说:“我把你当兄弟,你把我当什么?你好恶心。”


刘十三一愣,说:“难道你不是?”


智哥一下紧张了,说:“难道你是?”


两人打哑谜一般来回数次,刘十三放弃了这个话题,安慰自己:其实个人习惯这种事,要么我同化他,要么他污染我,如今他吃外卖不再洗一次性筷子,证明已经取得了微弱的优势。


曾经班级组织活动,为自己的室友写评语。刘十三原本写的是:“矫情,古怪,要不是相处久了有点感情,我早就搬了。”


不小心窥视到智哥给他的点评,写的是:“英俊,聪慧,繁华人世间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刘十三良心受到重击,夜不能寐,等智哥抱着吉他睡着,偷偷爬起来重新给他写下评语:“细腻,温柔,恍如江南走来的白衣少年。”


在刘十三的世界里,也只有智哥知道他的秘密。


二〇一三年冬至,与牡丹相见的最后一天,刘十三从抽屉里拿了点钱,走进满天飞雪,去送别自己的青春。


4


校园生活区的边门,连接美食街。其实没有街道,马路两侧摆满小吃摊,全部由平民制造。大一那年,临近寒假,全校女生都缩在蓝色塑料棚吃麻辣烫,他一眼望见牡丹。


当日亦冬至,人群喧嚣中,牡丹仰着干净的脸,对着筷子上的粉条吹气。


刘十三耳边出现熟悉的声音,那部陈旧的随身听似乎又响起来:找一个爱你的女孩子结婚,能够幸福地生活下去。冰凉的空气涌动,塑料棚透映着暗黄的灯光,蓝天百货门外的音箱在放张国荣的歌。


没什么可给你


但求凭这阕歌


谢谢你风雨里都不退


愿陪着我


暂别今天的你


但求凭我爱火


活在你心内


分开也像同度过


接下来的刘十三,陷入爱情的庞大迷信。


爱情必须给予。和普通的年轻人一样,刘十三没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只有尚未到来的未来。和牡丹吃饭的时候,他无数次描绘过心目中的生活:早上下楼,掀开一笼热气腾腾的红糖馒头。如果牡丹不喜欢的话,他可以换成豆浆油条,白粥就着咸鸭蛋。她一定没吃过梅花糕、鱼皮馄饨、松花饼、羊角酥、肉灌蛋……


牡丹说:“你到底知道多少种小吃?”


刘十三放下筷子,默默思索,在脑海中的小镇逛一遍,认真地说:“五十九种。”


牡丹敲敲他的盘子,里头堆着几根肉串。


刘十三看到她细长的手指间,光芒一闪而过,多了枚亮晶晶的银戒。牡丹觉察那缕目光,笑了笑说:“我爸送的,生日礼物。”对啊,今天是牡丹的生日,所以他们坐在这里撸串庆祝。过半小时,智哥和牡丹的室友都会来,大家一起去ktv唱歌,点一份洋酒套餐,店里送果盘。


烤串的王老太弓着腰,丢下一把鸡胗,冷脸说:“快点吃,我要收摊,下雪了。”


刘十三说:“你不能学人家也搭个棚子吗?”


王老太说:“没钱。”


刘十三说:“你生意挺好的,怎么会没钱。”


王老太说:“你懂个屁,钱要省着。”


刘十三咬了口鸡胗,愤怒地说:“这生的吧,再烤烤行不行?”


王老太整理铁扦,说:“不行,下雪了,滚犊子。”


一片雪花落在牡丹发梢,刘十三伸手想拭去,被牡丹握住,她说:“去年的生日礼物,是碰到你。”


她说:“今年的生日礼物,是我转校希望很大,明年去南京。”


一直是她说,因为刘十三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


牡丹仰起脸,雪落在她干净的面颊,她说:“我们分手吧。”


王老太推起板车离开,留下两张板凳给他们坐着,可能急着回家忘记收拾。


雪越下越大,两人身上满是白色。


那天他们依然去了ktv,集体喝醉,双方绝口不提分手。若即若离的关系贯彻接下来的一年,到二〇一三的冬至,牡丹办完手续,要完完全全离开小城。


为什么要选这一天?


也许这一年的生日礼物,她希望收到的是离别。


直到失去爱情,刘十三也没发现,他一直描绘的未来,其实是过去。


他根本不知道这个时代的人会去向哪儿,包括他自己。他不是科幻作家,无法描绘汽车飞行的迷离都市;他不是生物学家,无法描绘人体器官可以替换的医疗环境;他不是经济学家,无法描绘投资风口急速更替的资本市场。


他一无所知,无法描绘所有人创造的未来世界里,如何创造一个家。


他孜孜不倦地承诺和分享,只是把扎根他每个细胞的小镇生涯,换了本日历,成为他反复的描绘。


5


火车站广场飘着简餐的味道,人们杂乱而汹涌,顺流逆流,补丁和名牌擦身而过。和预料一致,他一眼望见牡丹。牡丹显然没有他那么好的眼力,此刻她探着脑袋,仔细看滚动列车讯息的电子屏。


刘十三温柔地想,她踮起脚,和溪水边独自走动的鹅一样天真。


智哥写过一首歌,也许是抄袭的句子,他站在阳台上弹吉他,对着熄灯的女生宿舍高声唱:


我亲爱的人啊,不管到哪里,能否带我一起去?


我知道你要去哪里,我也知道,你不会带我去。


他记得有天天蒙蒙亮,牡丹凌晨回校,他站在校门口的车站等。牡丹轻盈地跳下车,欢快地向他走来。当时他心里想的,也是这两句,觉得浪漫又凄凉。


火车站这么热闹,刘十三来不及感受凄凉。他满头大汗,形迹狼狈,还渴得要死,决定先去小卖部买水,喝一口全身通透,气息宜人地去见她。


人算不如天算,小卖部收银机故障,柜台后的小老头慢吞吞在草稿纸上算账,一分一秒过去,队伍纹丝不动。


他脚边放着背包,里头有外婆邮递的小吃,从猪肉香肠到红薯干一应俱全。想象中把这些交给牡丹,就如同把往昔描绘的未来,交给了她。


他看看手中的水,快速权衡利弊。如果不买水直接走,之前排队的十分钟就是白费;如果继续排队,可能来不及送别。


牡丹和一瓶水孰轻孰重,他心里当然清楚。他更明白,之所以还在排队,其实是害怕提前过去面对。


“到你了。”


身后一个女孩捅捅他。


他回过神,老头瞟一眼他手中的矿泉水:“一瓶三块五,两瓶九块。”


岂有此理,刘十三放弃争辩,掏出十块。


老头又喊:“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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