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人也不知道被关在这里多久了,因为常年不见光的缘故,看上去要比常人憔悴苍白许多。
正对密室门口坐着的女子,虽然看不出具体的年龄,但年岁应该不是很大。哪怕是听闻了密室大门开启的动静,她也没有多少反应,一寸一寸的缓缓抬头,一双眼睛,有若两潭死水,不起半分的波澜。
她静静的盯着站在门外的殷绍,缓慢的,眼底便有了冰冷的恨意凝结。
而这密室右边的角落里缩着的,却是个头发花白了大片的婆子。这内外两间密室隔离的很好,哪怕宋楚兮刚跑进来杀人放火了,里面的人也听不到丝毫的动静,只是大火燃起,烤的墙壁发热,那婆子便就恐惧不已,跑到和另外的石室相邻的墙壁前死命的拍打求救。
只是她的声音穿不出去,而且也不知道是先天的残疾还是后天被害,她却是说不出来话的,只神情惊慌的嗷嗷低吼。
诚然,她这声音也是传不过那厚实的石壁去的。
而在这密室靠近左边的角落里,墙上却钉了锁链镣铐,和一些别的动刑时候需要用到的辅助工具。只这些东西好像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用了,上面锈迹斑斑,染上的血迹反倒不那么鲜明了。
“殿下,里面没事。”见到这密室里的人还在,蒋成海就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
外间密室里的资料被焚是一回事,但如果今天的来人是冲着这密室里关押的人,那就又另当别论了。
殷绍目光冰冷的负手而立。
那婆子见到石门打开,就更是受了惊吓,感激转身伏在地上拼命的磕头,说不出话来,口中就“呀呀”的乱叫,那姿态倒是显得无比的虔诚。
坐在密室正中的女子,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冷笑,拿眼角的余光斜睨了她一眼,然后便是目光狐疑的盯着殷绍身后被烧的面目全非的那间密室。
这个地方十分隐秘,根本就不可可能是意外失火的,虽然她没听到外面的任何动静,但是很显然——
刚才是有人闯进来了。
她的神色狐疑,却似乎对殷绍的身份并不当回事,始终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
殷绍没说话,最近这两年,这间石室的大门他已经很少亲自来开启了,但既然是他来了,蒋成海也就例行公事一样的走过去,一把将那瘦骨伶仃的女子提起来,逼问道:“你还是不肯说吗?”
那女人也不挣扎,逆来顺受的被他提起来,冷冷道:“我什么也不知道,那样子虚乌有的事情,殿下要我说什么?”
“宛瑶,当初你是娘娘身边的人,你不可能不知道。”蒋成海冷声道,那语气里面却能听出明显的不耐烦。
已经四年有余,这女人被关在这里,一开始拷问她的时候她还会苦难求饶,但就是一口咬定了她什么也知道,后来逐渐的,再对她用刑的时候,她都好像变得麻木了。所以现在,殷绍好像也完全放弃了指望,几乎不再来了。
对于一个连死都不怕,又没有任何牵挂和弱点的人,谁都没有办法撬开她的嘴巴。
蒋成海只觉得深深的无力,拧眉道:“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是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还这样撑着又有什么意思?殿下不过就是想要你的一句实话而已,早点招了,你还能得一个痛快,总好过你被关在这里日日煎熬。”
“你这是什么话?”宛瑶说道,那双眼睛,因为完全失去了生气,看上去就有点叫人心里发毛,“我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也没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为什么要求死?我要就这么一头撞死了,岂不倒是显得我心虚了?我才不要什么解脱,我就是要活着,好好地活着。”
这个女人,坚韧的有时候都会叫人觉得她是已经被逼疯了。
明知道殷绍不会放过她的,她这一辈子,除非是死,否则永远都不得自由,不得解脱。这样人,实在是不该有任何的求生意念的了,可这宛瑶——
着实不知道是什么支支撑着她,一直强韧的活下来的。
蒋成海拿她,着实是无计可施。
殷绍淡漠的看着这里的一切,突然冷不丁的开口道:“你是在等着什么人来救你吗?”
上个月,那天从宫里出来,他的心情不好,就过来将宛瑶拷问了一番。但是最近的这两年之间,他却是几乎已经不屑于同这个嘴硬的婢女多说一个字了。
他这一次开口,着实是叫人意外。
蒋成海一冷,宛瑶也皱眉朝他看过去。
“你既然不求死,那就说明你的心里总归是要有所牵念的,不过既然已经过了这么久了,其实你也早就该死心了。”殷绍道:“如果他真的有打算救你出去,想来也不会等的这么久。”
宛瑶的目光阴冷的盯着他,满满的都是芥蒂,闻言便是冷哼一声道:“殿下在说什么?奴婢听不明白。”
这么久了,她的心理防线防御之严,已然是有些难以想象了。
殷绍横竖是已经习以为常了,并不为此觉得挫败,只意味不明的弯了弯唇角,然后对蒋成海道:“既然没有问题,那就把门关上吧。”
“是,殿下。”蒋成海看了宛瑶一眼,便松了手。
宛瑶的身体受过重刑,再加上本来也无礼同他抗衡,便就摔在了地上。
蒋成海眼神嫌恶的看她一眼,然后转身退出了密室,对殷绍道:“殿下,是不是要将她们两个换个地方看押?”
既然有人能闯进来,那么这个地方就已经不能算是安全了。
“不用。”殷绍却是肯定说道。
正是因为有人闯进来了都没想到那面墙壁的后头还有机关,所以人关在这里,他反而更放心。
蒋成海不敢再多言,过去扳动了机关。
石门快速的落下,一直茫然跪在旁边的那个婆子突然如梦初醒,“呀呀”的叫着扑了过来。
蒋成海抬起一脚,将她踢回了密室里。
那婆子摔的头晕眼花,爬起来,再度扑过来,这个时候却为时已晚,石门已经落到了底,再次将这间密室封闭了起来。
那婆子不死心的拍打着石门,口中发出绝望的嚎叫声,在这密室里回荡起来,恍如鬼哭,听的人心浮气躁。
宛瑶跌坐在地上,就没再动过,也不觉得这婆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有多难听,反而听的惬意且舒爽,只冷眼看着。
那婆子伏在门边,拍打了好一阵子无果,这才绝望的泯灭了声音,瘫坐在地上。
宛瑶看着她,便是嘲讽的笑了,“都多少次了,你怎么就是学不乖呢?省省力气吧。”
那婆子听了她的声音,身体突然就不受控制的发起抖来,使劲缩了缩身子,贴靠在那是门上,这才眼神畏惧的回头看过来。
宛瑶只面无表情的盯着她,语气冰冷,“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舍得死。”
她说着,就她叹了口气,然后起身朝那婆子走过去,一边遗憾道:“可是只有我知道,又有什么用?你现在口不能,手不能写的,就算你知道的再多又能有什么用?你还指望着有朝一日会真相大白?还是在等着那孩子长大成人,然后接了你出去享清福?别做梦了,不会有那一天了。”
殷绍一直当这婆子是她的人,后来被她灭口未遂,所以就一直把两人关在了一起,殊不知,根本就不是这么一回事。
当时她的确是想杀了这婆子灭口的,只可惜被阳平关及时赶到,最后这婆子只是被刺伤了喉咙,不能说话了。不过也好在是这农家妇人,打字不认识一个,脑子还笨得很,现在也就完全相当于是一块会喘气的木头疙瘩了。
宛瑶走过去,弯身蹲在她的面前。
虽然整整四年过去了,但这婆子一直都记得这女人对她痛下杀手时候的狠辣,现在侥幸保住了一条命,一直以来她对宛瑶都甚是畏惧。这种畏惧,殷绍等人只当是忌惮,却不知道她是真的怕极了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知道她的底细,知道她的秘密,而且还是个不要命的,随时随地狠起来,都会咬了她的命。
眼见着宛瑶走过来,那婆子便就如临大敌,越发畏惧的把身子墙边缩。
宛瑶抬手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字字冰冷的说道:“我知道你一直不舍得死,是对那孩子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有朝一日,他的存在能渡你出苦海,带你去享清福,可是你知不知道我又是为什么撑到了今天也不舍得死的?”
那婆子一落到她的手里,就完全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本能的就畏惧的摇头,目光闪躲。
“因为我也是要看着那个孩子的。”宛瑶道,一字一顿。
那婆子闻言,脑子突然就赚不过不来了,眼神混沌的看着她,神色恍惚。
宛瑶放开了她,弯身坐在了地上,然后才又语气平稳的继续说道:“你要等着他飞黄腾达,我却要等着看他死的。”
那婆子闻言,心里一冷,就打了个哆嗦,神色恐惧又戒备的盯着她。
宛瑶冷讽的勾了勾唇角,眼神冰冷的盯着角落里那些血迹斑斑的刑具,继续道:“如今在这世上,知道那孩子真实身世的就只有你和我两个人了,你已经废了,所以我一定不能死。我跟着娘娘在东宫生活了四年,我太了解咱们那位太子殿下的脾性了,他为了稳固他的地位,连自己的结发妻子都能下狠手算计,连一个襁褓里的婴儿都不放过,你以为那孩子如今占据了皇长孙的殊荣和地位就可以后顾无忧了吗?”
那婆子到底是个没见识的农妇,脑子里根本就拐不过弯来,只是宛瑶脸上那种冰冷刺骨的表情令人心惊。
宛瑶也不管她,只是自顾说道:“当年他既然能狠心的舍弃了我们娘娘,对一个来路不明的孩子,你还能指望他如何的维护?你以为那孩子做了皇长孙了,就已经是入了皇家的玉牒,正了名了,可是到了需要舍弃的时候,也一样会被舍弃,就算不被用作攻击政敌的垫脚石,将来等太子殿下登基以后也会被处理掉。你跟我都知道他是皇室血脉,是太子殿下的亲儿子,可是太子殿下他自己不知道啊。他为什么要替别人养儿子?又怎么可能把殷氏的江山天下交给一个来历不明的野种?”
宛瑶说着,突然就掩住脸,神色凄凉的苦笑出来。
她笑着笑着就落了泪下来,然后又倔强的用袖子擦干净。
那婆子在旁边,已经听的目瞪口呆,魂不附体。
宛瑶侧目看向了她,继续道:“所以我也在等着看,等那个孩子死了,我再替你告诉他真相。当初他狠心杀死娘娘和小主子的时候,面不改色,毫不手软,我要等着看,看他在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儿子之后,会是个什么表情。”
她那脸上表情,闪烁着一种诡异的叫人心惊的光彩。
那婆子冷不丁打了个寒战,躲瘟疫一样的一骨碌爬起来,离得她远远地。
宛瑶就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镇定自若的看着她,“你也别怪我狠,这一切全都怪你们自己,是你们忘恩负义在先,为了自己的荣华富贵,半点也不顾忌娘娘当年的处境。你敢说你们当初不是怀着狠毒之心,一心想要将娘娘置之死地的吗?我能为娘娘做的有限,这笔血仇,你们的命都不够资格来抵偿,现在——就唯有等着用那孩子的性命来偿还了。”
她这一口一个要那孩子的命,那婆子本就没什么决断和胆量,唯恐自己最好的念想和希望就这么被斩断了,突然就慌乱了起来。这会儿她也再顾不得躲避宛瑶,扑过去,大力的捶打着石门,撕心裂肺的哭嚎。
宛瑶就倚靠着身后的石门,面无表情的坐着,听着她疯狂尖叫。
从那密室出来,殷绍就带着蒋成海一路沿着密道走了出去。
彼时这塔中负责的侍卫头领正还惶恐不安的等在那里,见着两人出来,连忙行礼,“殿下!”
殷绍看都没看他一眼,直接就头条不稳的吩咐,“这塔里的守卫重新部署,缺失的人手,回头我让蒋成海重新给你送过来补上。密室里都清理干净,东西能复原多少就尽力去做,至于那些绝笔——实在没办法的就算了。今夜的事,本宫念你们是初犯,赞不追究,可是下不为例。”
“是!谢太子殿下宽宏。”那侍卫终于松了口气,感激涕零。
殷绍也没再多言,只对蒋成海道:“尸首你去处理,都清理干净,然后这两天注意一下这附近的动态。虽然今晚闹出来的动静不大,但也要小心防范,不要走漏了风声。”
“殿下放心吧,属下已经安排下去了。”蒋成海道。
殷绍得了他的保证,就不在这里多留,直接举步下了楼梯。
蒋成海紧随其后,一直跟着他从浮屠塔里出来,一直到呼吸到了外面的新鲜空气,才觉得气喘的顺畅了些,但一想到才刚发生的事,还是心有余悸,“殿下,今天潜入这里的人并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踪的线索,这里——真的没有问题吗?”
“能有什么问题?该烧的不都被一把火烧了吗?”殷绍不以为然的冷嗤一声。
蒋成海张了张嘴,竟然无言以对。
主仆两个正在沉默无言的时候,院子外面就见冯玉河急匆匆的赶来。
“冯管家?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蒋成海扭头去看殷绍,然后倒抽一口凉气的快步迎了上去。
“殿下怎么一直不见回府?”冯玉河还不知道这里出了事,擦了把汗。
殷绍快步下了台阶,走到他面前道:“是府里出什么事了?”
“那倒不是。”冯玉河赶紧收摄心神,脸上神情分外凝重道:“宫里皇后娘娘刚递了消息出来,说是宋家那位四小姐并不在宫中。”
“这怎么可能?殿下不是特意派了人送她的吗?”蒋成海第一个就不相信。
“侍卫们回来复命,的确是看着她进了宫门了,可是据说她转头就又出来了,消息是皇后娘娘跟把守城门的侍卫核实之后才传出来的。娘娘说不知道会不会有用,但还是让知会殿下一声。”冯玉河道。
宋楚兮没回宫,宋太后居然也纵容,根本就没让人去找,冯玉河是担心她别是阳奉阴违,扭头又偷偷追着端木岐出城,回了南塘了。
殷绍拧了眉头思索,一时居然也是摸不清头绪。
“殿下,是不是叫人去拦下端木家主来——”蒋成海建议道。
“怎么拦?”殷绍突然就恼怒了起来,“他是端木世家的掌舵之人,别说不知道宋楚兮是不是跟着他去了,就算明知道人在他那里,她又不是犯人,你叫本宫拿什么理由去盘问他的人手?”
“殿下息怒,是属下考虑不周。”蒋成海赶紧请罪。
虽然皇帝也不希望宋楚兮这就回了南塘去,可是他们能找到借口也就罢了,宋楚兮如果真要装无知的胡闹,他们也不能动强。
殷绍这满肚子的火气,是在得了这个消息之后才终于压也压不住了,一撩袍角就大步的往前走去。
“这里出了点事,我要留下来善后,你跟殿下回去吧。”蒋成海不放心,赶紧对冯玉河道。
冯玉河一愣,“怎么?”
“唉!”蒋成海一筹莫展的叹了口气,却不想多言。
这个时候,殷绍想到杨平那些人的死状,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步子就顿了片刻,但随后却没多言,直接大步走了出去。
冯玉河赶紧小跑着跟上去,主仆一行从寺院里出来,上马拐过了前面一条街,冯玉河才鼓足了勇气道:“殿下,我们现在怎么办?是要回府去吗?”
“你马上亲自去一趟京兆府,就说宋楚兮出宫之后不见了踪影,让他们马上找人。”殷绍道,唇角冷然一勾。
“报京兆府?这样一来事情就闹到了,如果那宋四小姐就只是出门了一趟呢?”冯玉河略有犹豫。
“那就让大街上见点血好了。”殷绍道,脸上神情看上去就越发显得冰凉。
如果是街头发现一些异样的痕迹,他再以关心为名去勒令京兆府找人,那么就算是宋太后也要感谢他的周到用心。
冯玉河会意,带了个人就先改道去了京兆府。
时间倒溯回浮屠塔事发的当口。
殷湛携了宋楚兮出来,坐上马车,就直接抄了几条隐蔽的小路直奔宣王府。
两人见面之后,宋楚兮就一直没吭声,殷湛将她抱上了马车,借着里面的灯光方才看清楚,她脸上冷汗正成股的往下流,一张本来就只有巴掌大的脸孔,越发显得苍白且瘦弱。
殷湛也不说话,冷着脸快速将她身上的那套软甲扒下来,又扯过一件披风给她裹住了。
宋楚兮一直咬着牙任他随便折腾,不是想要麻烦他,而是她自己这会儿着实是状态不佳,完全提不起一丝的力气来。
殷湛将她抱在怀里,从水壶里倒了水出来,打湿帕子给她擦了脸,但是才刚擦过一遍,宋楚兮马上就又被冷汗糊了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