槿娘这回真真算是衣锦还乡了,往日里直在邻居面前说弟弟发达了,这回大车一到门前,她从头掀了帘子出来,外边立的人都看住了,有熟识的便问:“这是哪里来,还想着今儿过腊八,你当家作主的怎好不在。”
槿娘拢了头发便笑:“往我江州弟弟家去了。”也不多说,只一个包袄一个包袱的拿出来,整整来回五六趟才把东西搬完。
汪母倚了门便要骂,儿子儿媳妇带了孙子出去这十多日,她一个在家吃了多少辛苦,还没开口就哑了声,槿娘得意洋洋的斜了婆婆一眼,把手里装了绣帐的包袄往她手里一放:“娘,赶紧的,里头还有东西呢。”
这还是王家大发之后过的头一个新年,新宅新户,粉墙乌瓦,从里到外都打扫干净,门楣楹框上头俱都贴了红纸,王四郎学过几年书,作诗联对不成,写个对联还是行的。
早早开了书房门,拿温水磨了墨出来,秀娘裁开红纸,铺在梨花木的几案上,不一会子便写了四付对联儿,秀娘还是头一回见他动笔,头先两个字还滞涩,过得一会儿手就熟了。
他亲娘在世时每日必要逼了他写字的,便是家里无钱吃肉,也要给他买得纸来练字儿,后头实在拿不出买纸的钱来了,便日日把他带到祠堂里去,在笔上绑一枝细竹棍子,沾了水让他在青砖地上写字。
为着这个,王四郎也不知吃了多少村里孩子的笑话,放拳打了一场,这才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了,先他写上十块方砖便抬不动手了,日复一日的,能把前后两间屋的祠堂写满了去。
他这把子力气倒有一半儿是那时候练出来的,王四郎一面写一面叹,对着蓉姐儿说:“你祖母过世,爹就把这一笔字儿也给丢了,等你进了学,咱们爷俩儿一同习字。”如今写出来的虽还能瞧,但同那时也差得远了。
秀娘晓得他想起亲娘心里黯然,蓉姐儿却趴在红纸上,拿着笔沾满了墨跃跃欲试:“娘,我也写一个!”
王四郎见她那付模样哈哈一声,握了她的手一勾一捺的教她写了自己的名字,一个蓉字儿,蓉姐儿因着看花牌早就识得了,可不知写起来竟这样难,别个写得这样小,她学着模样写完,一张方砖大小的纸便全撑满了。
秀娘暗道一声糟糕,连名儿都不曾教她写,王四郎也直皱眉头,这样儿哪里好送去女学,莫不要吃人笑话,赶紧到外头给她买上一本字帖,自腊八这日起,蓉姐儿便开始天天习字了。
头一天写字纸儿没费几张,一件新衣裳倒污了大半,玉娘赶紧给她做了一件反罩衣,跟灶下的厨娘一般,把头发全拢到脑后,不叫她沾得身上全是。
蓉姐儿又还是那头两日的新鲜劲头,就跟点消寒图上的梅花一般,几张一点完,就再无兴致了,秀娘先还哄着,蓉姐儿晓得娘惯着她,又是撒娇又是作痴,秀娘立起眉毛斥责她,把眼儿瞪大了,蓉姐儿才噘了嘴儿乖乖去写那一天五张的大字。
大白猫起冬来,懒洋洋的窝在褥子上怎么也不肯挪窝,蓉姐儿到哪儿就要把它带到哪儿,就是去书房学写字,也要叫银叶抱了它的窝,屋里点上两个炭盆子,青砖地上铺的毯子,大白滚过一回就知道软和,有兴致起来起走上两圈儿。
一爪子踩在蓉姐儿刚写好的字上,正铺在地上晾,大白没见过这东西,拿爪子不住去扒拉,银叶一叫它喵呜一声一溜小跑,满满一张写着蓉姐儿大名的字上,留下一排梅花印子。
这比消寒图还要好看,蓉姐儿把大白抱过来,抬起它的爪子拿笔把它的脚涂黑了,叫大白立在桌上,把着它的两条腿儿踩在纸上,大白喵喵两声,尾巴一甩一甩的刮在蓉姐儿脸上,她一声喷嚏捏得重了,大白喵一声跳起来跃到地上,把红艳艳的毯子上踩了五六个墨点儿。
被秀娘拎起来打了两下手掌心,蓉姐儿噘了嘴儿哭,秀娘发完了怒又心疼起来,把她搂到怀里哄,
旁的不论,先把自家的名儿写得全了,若是拿书一个字不识,便是小人儿也要脸红的。秀娘照着帖子上的格子给她放大一倍,等她将将能把字缩在格子里不顶天立地的撑破一张纸,王家头一个新年便到了。
大年夜虽还只有他们三个一桌未免冷清,秀娘便想着叫家里的下人也都一处吃一顿年饭,帐房的钱先生跟他娘子陈氏,也俱都请了来,就同自家人一桌。
外头却支起两张圆台来,女一桌男一桌,除了吃年饭,还要把红包,秀娘包了两个红包给蓉姐儿,等银叶绿芽上来磕头的时候,她们俩的红包就是小人儿自家给的。
玉娘手里捧着个盘儿,拿了红包的,再抓上一把糖,每人把了五百文钱,倒好抵粗使的两个月的月钱了,给那帐房的钱先生封了一封银子,玉娘跟算盘两个,也各得了一封银子。
陈氏自坐了船出来便一直身上不好,就是年饭也只露个脸儿,吃一杯水酒就回屋去歇着,钱先生一向寡言,王四郎便是瞧中他老实,盘的帐又清楚,这才开了高价把他请来,秀娘也请医请药的给陈氏瞧病,钱先生略坐一回,陪王四郎喝了一壶酒便告辞出去。
这个年有这些个下人撑着才不显得冷清,王四郎买了好些个烟火,蓉姐儿大了胆子也想去放,叫秀娘一把搂住了:“叫小来安来福去放,莫烧着了眼睛。”
蓉姐儿扒着门框,仰了头也还是瞧不见,还是玉娘道:“不若到花园里的亭子去,开了窗儿,多添几个炭盆子,高些儿也能看得清楚些。”
亭子是搭在石头上的,坐在里头开了八面窗,这临河街的人家俱在放焰火,映得满天霞光,蓉姐儿靠了秀娘的,忽的冒出来一句:“上回,上回咱们也在亭子里看烟火的。”脑袋还挨着,身上裹得暖烘烘的,秀娘拿狐狸毛的大斗蓬把女儿包在里头,不一会儿再去看她,她已经阖了眼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