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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胡涂官断囫囵案,薄命女逢赤诚郎(2 / 2)

萝姐儿嚅嚅着开不了口,咬死了牙关说不出话来,脑子里一遍又一遍是诚哥儿批手夺过碗去,直往喉咙里灌的模样。


“是小人看那店家不在,又肚中饥饿,先饶这一碗来。”诚哥儿做下这事,脑子里甚都不曾想过,眼睛里除了看见她,便是想了一路的那些话,她谁也不信,那就做一件叫她相信的事。


诚哥儿是吃下去腹痛了才害怕起来,死不过一瞬,疼却又要一回命,他的眼睛落在萝姐儿手上,看着自个的牙印,嵌进肉里,咬得满口都是血沫子,这会儿那只手,手背高高肿了起来,七八十来个口子犯着紫红,竟也没人给她裹伤。


他是为着她差点儿丧了命,可若不是他,换了哪一个肯把手伸进他嘴里任他咬,诚哥儿一句话说完,徐娘子死死咬紧了嘴唇。


胡县令听见皱皱眉头,诚哥儿却撑着一口气,嘶哑着声:“原是,原是小人不肯叫她吃李家的饭。”这话一说,整个堂前都静下来,落针可闻。


萝姐儿转过头去不再看他,两只手抓着裙子,半跪的身子直打抖,徐娘子阖阖眼儿恨声道:“我原是慕着纪家姐儿好针线,早早的就替儿子去纪家说亲,原已是有了回信儿的,这李寡妇欺人太甚。”秀娘寻她,便是问她的意思,桂娘是千肯万肯的。


胡县令捏了胡须,作个高深模样,点头道:“那便是求娶不成,心生怨恨,两事合作一桩,才有胆子作这欺天事,来人,把那涉事的一并拿来!”


纪老太太糊涂无知上不得堂,那媒人婆跟李寡妇的表兄却一并带上堂问话,秀娘在后堂急得打转,蓉姐儿再胆大也不过是个姑娘家,哪里能在后堂想法子,秀娘双手合什直念佛,蓉姐儿绞了衣带立在后堂,嘴里一个劲儿的叫着阿婆妈妈,又使了小丫头往县令夫人那儿去,想讨些话出来。


案子正断到半半截,堂后又有哪一个敢说话,媒人婆一见着官差就跪了下来,扯问一个李字,她还当是事发了,不等问话就全招了,那个写庚帖子的事,却是她教李寡妇的法儿。


萝姐儿的庚帖子拿出来,谁个认得真,哪个识得假,作了这许多年的媒,不合的婚事动一动笔墨也就成了,难不成个个新人都是天设的一对,地造的一双?收了银两,不通的事一路就都通了,这事儿哪里就真的难作,只纪家老太太跟纪二郎认定是真的,别个纵有话说,还能翻得过孝与顺?


女娃儿又不似男儿郎要传宗接代,不入族谱,谁个真给她记生辰八字,便是收生婆,一年接生多少个娃儿,十多年的旧事,哪里就记得真。


年月日子都是对的,只时辰上胡绉了一个,她打着抖把这番话说完,还当堂就把自个儿撇个干净:“小妇人原与她说了这是伤天害理的事儿,她却道那份子嫁妆惹人眼,往后还要进纪家门,只拿捏住了女儿,那个娘还不由着她,想叫她生就生,想叫她死就死。”


这话确是李寡妇说的,生生死死的话不过是她讨个口舌痛快,媒人婆惯作这事儿,统共收了她五两银子两匹绢,倒赔出来便是,哪里肯替她顶罪,自然全推到她身上,李寡妇与表兄合谋骗嫁又作了准,这些话说了出来,当堂就有人扔了烂菜叶子进来。


案子断到这儿,谁个也不信她无辜,李寡妇晓得这事作准了她这作是杀头的罪过,一口咬定了是萝姐儿做下的事,为着赔上自家一条命,好把她拉下水。


胡县令也不听她说话,伸手问何师爷把过堂的笔录拿过来看,何师爷作策论不成,这堂录却是真真写得好,几笔一润色倒比那街头说书的还要引人入胜,把这宗案卷送上去,何愁不往上升。


打出个青天的名头,不说泺水,便是江州他也升得!三年县令任满,银子是捞着了,政绩却无多少,那些个来泺水的,哪一个不是太太平平过三年,他这一笔却是浓重,便叫上峰不看重他都不成。


十万雪花银,哪里是泺水这样的小地方能刮得出来的,他折了半个家业,拼的可不是平调,这地方再富,哪里如富商巨贾多的州府,光收那些仪程就叫人心动。


何师爷见教高深,这案子便是不奇也要断得奇,不险也要报得险,当官不过一层皮儿,骨头如何有甚个要紧,这张皮披得好了才是正理,他如今要的可不就是这么一层皮儿。


他也不是不知这案子中还有许多疑窦未解,可叫何师爷一笔抹去,前情后因,样样对的上号,人证物证都是全的,还能有个甚差错。


他当堂便立眉喝斥:“把这刁妇押往女监。”这话一说,外头便有人嚷,叫胡县令是青天大老爷,他面上还绷得住,眼睛往何师爷那儿瞧,就见他微微点头,晓得是他安排的人。


包龙图得个青天便叫后世传颂不衰,这个青天的名儿如今该落到他的身上,何师爷自有后手还未完,胡县令也不一无用处的脓包,满面慈意道:“便是天幸,见不得一对鸳鸯不成双,若还作得这桩媒,本县愿当大媒,为着两家结百年之好。”


徐娘家哪里能肯,可县令都说了这话,她方一愣,何师爷便道:“这却是天大的喜事,徐家还不应了?”


萝姐儿瞬时抬头,直直盯住堂前的县太爷,她宁死一拼,为着便是清清白白的来,也清清白白的去,如今却欠了徐家一条命,徐家不愿意,她也不愿意,可这桩事却成了板上钉钉。


县太爷开了口,小民哪有个不从的,断下你的姻缘来,就得欢欢喜喜结作亲,徐娘子脸上一刹白一刹红,诚哥儿心里直如翻江倒海,原还青白的脸刹时活了起来。


这堂上只他一个高兴,胡县令断了案子,后头写结案词定刑却不是他的事儿,一并交给了何师爷,媒人婆定了打十板子,再不许她作媒,行脚大夫活人一命,县里赏了他两匹红缎,徐家也有谢礼给他,再有那些个帮忙的,徐家一样样都谢到了。


萝姐儿还由着婆子扶了回到后堂去,看见秀娘蓉姐儿两个,眼泪都落了下来:“舅姆。”她想着的便是鱼死网破,亲娘怕的不过是她的婚事,不肯和离,不肯与她一道到姑子街去,便是想叫她嫁得好,李寡妇动了这个念想,便是把她逼到了绝境。


她既是想让她们娘俩儿活不成,那便一起死,只要她死了,娘就肯和离了,既不能两个一起过太平日子,那不如舍了一个来换另一个好过。


秀娘叫丫头搀着她走到轿前,一路抬着往回去,徐娘子却不肯用秀娘的轿子,诚哥儿也坐不起来,还只叫人抬了床板儿回去,儿子一路都在笑,她却寒了脸,等进了门,看着王家门前停了三顶轿,只把儿子安置了,一把掐住他:“我问你,你真个是不想叫她吃李家饭?”


“是。”诚哥儿眼睛不敢往亲娘脸上瞧:“我一路跟了她,她说咱们家里不中意,叫我,叫我死了心。”他为了这点子意气很吃了苦头,可如今想想,却只害怕不后悔。


这桩案子便只判了李寡妇一个,别个都轻轻放过,桂娘已是清醒过来,丫头小厮只瞒了她不说,秀娘见萝姐儿呆坐,叹一口气,把事儿细细同她说明。


桂娘捂了心口:“真个?她真这样歹毒,想要毒死萝姐儿?”萝姐儿听见亲娘这一声问,站起来走到床前,凑到桂娘耳边:“娘,毒是我的下。”既没活路可走,那便拼掉一条命,死了,也要干干净净的去。


桂娘的眼泪簌簌往下落,她捂了口不敢出声儿,秀娘站远了叫她们母女两个说话,她提着一口气捶桌,却半个字也舍不得骂女儿的不是,抬手去摸女儿的脸,又想打她,又想抱住她,到底还是伸手搂过来:“你怎生这样傻,咱们忍忍,便过去了。”


萝姐儿叫她搂住,腰背却使力不肯靠过去,声儿压得低低的,到这时候才从眼角落下泪来:“过不去,娘,没这一回,过不下去。”


案子断完了,李寡妇也收了监,发往江州去了,外头这事儿却没平息,胡县令恨不能这事儿传得越远越好,何师爷那一笔堂录,茶楼里头传得绘声绘色,把这当作话本,还有那过路的小戏班子,把这事儿排成了戏。


这自然是收了银两的,专有人写了戏词,那里头诚哥儿跟萝姐儿自是一对得天眷顾的苦命鸳鸯,胡县令名利双收,他这宗案卷送往州府,知州立时派人来垂问,当上的考评不提,特特当作自个儿治下一能人写着往上禀。


胡县令眼前便是一条青云路,他得了奖赏,自然少不了何师爷,两个对坐烹茶,茶是王家送来的白茶,随送的还有一块青天的牌扁,还有一把万民伞,那银两却是私下里送上,胡县令眼前金光大道,为着自恃身份还不肯受。


他原有些小贪的,也叫这事儿抹了过去,满县哪一个不说胡县令是青天老爷,何师爷自然少不得好处,收了王家的钱,私下里只提了叫王四郎行个方便,江州金陵九江成都,他的商路通到的地方,都请他为着传名。


萝姐儿的婚事是定了,可徐家却并不喜欢这个媳妇,徐娘子回回问,诚哥儿回回都咬死了,时候一长,她心里再疑,也信了,可这个姐儿身上牵着这样的事,却是横看竖看都不衬意。


可这是官家作的媒,如今外头传成个什么模样,两家不结亲也得结亲,便是前头有亲事,也都要退了,咽了苦,纳征纳彩,行过了五礼。


蓉姐儿拉了萝姐的袖子:“三姐姐,你还不想嫁他?”原来结了亲的并不是个个都钟情,妍姐儿见过几回那个市舶司家的哥儿,悦姐儿自小便同表兄长在一处,她自家也见过徐礼好些回,晓得世间盲婚哑嫁,却还是头一回真个见着缠在一处的两个人,竟一个有心一个无意。


萝姐儿坐定了,右手动不了,她便拿左手练绣活计,听见她问,低下头去咬断了线头:“我欠他的,我该还给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那张脸,他明明知道,又怎么能咽得下去?


桂娘为着女儿备嫁,两个俱没回纪家,只住在王家旧宅里头,那一包银子全用来置办嫁妆,纪二郎如今也不是捕头了,从衙后街里搬了出来,纪老太太带着宝贝孙子回乡,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她看见女儿晒太阳,笑得眯了眼儿,自家对秀娘说:“等姐儿出了嫁,我便往姑子街去。”


样样看着都好,可蓉姐儿却怎么也不乐,她觑着徐家无人,假说拉了萝姐儿上街挑贴花片儿,往右一拐进了徐家门,那大黄狗儿才要叫,蓉姐儿就跳着脚叫它轻些。


那狗儿竖了耳朵歪头看她,呜一声又伏下身去,萝姐儿立在门边迈不动步子,诚哥儿还躺在床上,他身子好了,肠胃没叫耗子药药着,却叫绿豆百合汤伤着了,再不能吃那寒凉的东西,一碰就又泄又吐,还在床上将养。


蓉姐儿立在门口,推了萝姐儿进去:“诚哥,我三姐姐来啦。”


诚哥儿穿着中衣,赶紧拉了薄被掩住身子,萝姐儿在他床头站定:“你身子,好些了没?”诚哥儿一双眼睛亮晶晶的盯住她,见她不笑,又黯淡下去,点了点头:“好些了。”


“你的手,好些了没?”


“好些了。”


两个只说这两句,再无别话好说,萝姐儿动动脚要走,他一把扯住她的手腕:“你,你如今,信不信我?”


萝姐儿不意他问这一句,抬起眼儿来,又垂了下去,低头用力想反手抽回来,压低了嗓子答他一句:“信了。”


诚哥儿紧紧攥着不放开她,两只眼儿盯着她的脸:“不,你还没信。”他竟笑起来,手轻轻一下松开来:“你以后,就会信的。”


萝姐儿惶然抬头,怔怔盯住他,睫毛一颤,一颗眼泪砸到诚哥儿手背上,碎成水珠,顺着手背滑落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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