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汗看着她,只说六王爷被宣朝的人马带走了,再也不会回来。
郁久多怒喝道:“不可能!他怎么可能心甘情愿跟着那群抛弃他的人回去?”
可汗默了默,“你又怎知他不是心甘情愿的?”
“你说……”她的表情瞬间凝滞,“他是心甘情愿走的?”
可汗闭了闭眼,老态毕现地坐在那里,皱纹都慢慢浮现出来,却不再说话。
郁久多再也没有进宫,成日成夜地坐在院子的树下,要么练剑,要么失神。
伏朱一再劝她,最后实在没辙了,索性说:“若是将军真思念六王爷,亲自去把他找回来不就行了?问他为什么要走,问他真的舍得你?”
郁久多停下了舞剑的姿势,面颊上已然一片泪光。
她不是傻子,很多事情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愿去想,她宁愿自欺欺人地活在自己一厢情愿的梦里,也不愿去看清真相。
因为有的真相不是她承受得起的。
所以不管她如何思念他,又怎么敢真的去找他呢?
然而终究是被她知道了,那日是可汗的寿辰,所有的王公大臣都要入宫道贺。
郁久多不愿出现在人多的场合,便在可汗的书房待着,怎奈得走廊上的两位官员在说话,没料到屋内有人,对话一字不差地落入郁久多的耳里。
“真是想不到,柔然养他四年,给他好吃好喝,给他荣华富贵,他在朝中的地位甚至比我们还要高,到头来背叛柔然的却是他。”
“这就是他们汉人所说的白眼狼,不管你怎么对他,他始终不会记得你的好。只可惜我柔然辉煌了这么多年,如今毁于一旦。可汗错信了他,整个人大受打击,如今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而大皇子又不在宫里,我看哪,柔然怕是寿数已尽……”
“嘘,你小点儿声,可汗说了,此事不得让云麾大将军听到,否则可汗要是怪罪下来,你我二人都担不起这责任。”
“事到如今,可汗还在护着那狗屁大将军?”那人怒了,“若不是她错信贼人,还着了对方的道,引狼入室,柔然能有今天吗?依我说,她根本不是柔然的骄傲,纯粹是败家娘儿们!自以为是,缩头乌龟!不然柔然因她沦落至今,她为何不出来承担责任?”
“话也不能这么说……呀,张大人来了?走走,别说了。”
书房外又趋于岑寂,而书房内原本捧着书在读的人已然姿态僵硬,片刻之后,手里一滑,书本砰地一声落地。
有滚烫的液体从她的面颊上滑落下来,一颗,两颗,很快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再不停息。
她早就知道会有这天,或早或晚,迟早有人会把真相外面的糖衣揭开,给她留下最丑陋的一切。
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他那样不拘泥与礼节世俗的人,又怎会仅仅因为体内流淌着汉人的血,就去帮助一个抛弃他的国家呢?
他是如此心机深沉、谙熟兵法,宣朝的皇帝除非是个傻子,否则怎么会轻易将他抛弃,并且送来柔然这种不毛之地呢?
他明明喜欢的是自由自在的日子,不受任何管束,又怎么可能这么多年都留在王城之中替可汗做事,难道真的为的是一点蝇头小利吗?
很多她过去未曾想过的事情在战败之后一齐涌上心头,然后她终于猜透了一切。
可她仍旧选择不去面对,告诉自己他是被强行带走的,一切都不关他的事。
如此一来,她仅仅是失去恋人了,而非被背叛了。
可是事到如今,她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顾知从始至终都只是宣朝派来柔然的细作,如果没有他,宣朝压根不会这么轻易取胜。
如果没有他,柔然不会陷入这种万劫不复的境地。
如果没有他……
……
郁久多跪在地上痛哭失声,是她爱上了他,然后天真的带领他踏上战场,一次又一次取得可汗的信任。
她以为她是在替两人争取未来,到头来却是为他人做嫁衣。
柔然最大的叛徒不是顾知,而是她自己。
*
那年冬天,可汗逝世。
临走前,他让人连夜召来郁久多,拉着她的手一字一句艰难地说:“阿娜多,好好活着,嫁个好丈夫,做个好妻子,你应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郁久多终于哭了,面对这个一直以来待她如亲子女的长者,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劲说着:“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可汗欣慰地笑了,“原以为这件事情要一直瞒着你,还担心我走以后,你若是忽然得知真相,会不会承受不起,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咽气前,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人生里,谁没犯过错?你还年轻,好好活着。”
那只紧握她的手终究还是松开了。
郁久多哭得昏天暗地,这个柔然的大将军从来没有过这么软弱的一刻。
她最爱的人,害死了她最敬重的人。
她的人生就是一个最大的笑话。
但凡他有一丁点在意她,都不该这么对她!那些在一起的时光里,究竟是她一个人在一厢情愿地爱着,亦或是他装出来骗她的深情款款?
可汗要她好好活着,可是经历过这样的灾难,她该如何好好活下去?
一个月后,柔然的云麾大将军病入膏肓,生死一线,这个消息很快传出了草原,更是传到了宣朝。
那个回宫以后一直闭门不出的六王爷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第一次踏出了宫门。
外面的阳光很刺眼,刺得他眼睛生疼,而他惊慌失措地纵马狂奔,马不停蹄地奔向边境。
最终赶到了将军府,初春的柔然还是一片冰雪覆盖的场景,好像自从他离开以后,这里就被冰封起来,再也不曾融化过。
他心如死灰地踏入将军府,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院子里,可是出人意料的是,那个云麾大将军好端端地站在树下,背影一如既往的身姿挺拔,只除了那头发辫上的彩色珠子一颗也没有了。
她穿着漆黑的衣服,披散着乌黑的秀发,整个人如同刚从冰雪里捞出来,肤色苍白,容颜似玉。
顾知顿在那里,而她缓缓转过身来,温柔一笑:“你回来了。”
他几乎以为这是自己的梦。
因为他从来不敢奢求有朝一日能得到她的原谅,他为了自己的国家当上了细作,可是骗走的不仅是可汗的信任,还有这颗纯真无暇的真心。
可是郁久多对他笑得那样好看,一如既往的真诚温柔,充满感情。
他的眼眶都有些潮湿了,还以为是可汗为了保护她,自始至终瞒着她,所以自己才终于有了今天,得以与她平和相处的一日。
郁久多说,可汗已去,柔然在十年内也不会再和宣朝发生战事,这里已经不需要她。
她说带她走吧,天大地大,随处安家。
顾知的心都在这样的时刻融化了,他做梦一般拉住她的手,却见她温柔地笑着,“走之前,我想再去一次柔然最高的山,从那里俯瞰整个草原,你陪我去好不好?”
怎么忍心拒绝她呢?他毫不迟疑地点头。
昏黄的落日下,草原宁静安详,像是沉睡在一个绮丽的梦里。
橘黄色的光辉遍洒一地,一切犹如幻境。
高山之巅,凛冽的寒风刮着面颊,像是刀子一般锋利。
郁久多问他:“当初义无反顾地离开我,离开柔然,你后悔过吗?”
顾知说:“无时无刻不在后悔。”
她轻笑,“后悔什么?欺骗了我,还是背叛了我?”
那一刻,顾知的血液都凝固了。他倏地转过头去看着她,“你说什么?”
郁久多却一边摇头一边笑,“不要装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顾知的梦终于破碎,可笑地盼着她还被蒙在鼓里,但事实上她早已知晓一切。
郁久多说:“我以为我遇见了世界上最好的男人,结果遇见了世界上最好的骗子,他给了我最大的希望,同时赠与我最大的失望。他让我以为人生里有更好的事情等着我,而到头来也身体力行地告诉我,所有你以为的美好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没有什么会永恒,就好像没有人值得你用全部的真心去对待。”
她拔出腰间的长剑,不顾一切地朝他刺去,而他不躲不闪,任由那柄长剑穿心而过。
鲜血一滴一滴躺在雪地之上,郁久多终于停了下来,长剑还停留在他的体内,而他的神情却是前所未有的安详,甚至带着一点……如释重负。
他说:“我身上流淌的血液是我无法否认的,肩负的使命也是无法推脱的,但我从未想过要欺骗任何人的感情,尤其是你。”
他说:“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喜欢上一个人,哪怕那个人与我站在对立面,如果在一起,势必会害人害己。所以我努力推开你,却最终拗不过自己的心。”
于是郁久多终于察觉到面上湿漉漉的一片,她最终没能刺入他的心脏,而是偏离了目的。
她又哭又笑,语气决绝森然地说:“顾知,我恨你,我希望你这辈子余下的时光都活在痛苦与内疚之中。”
语毕,她义无反顾地跳下悬崖。
而她没有料到的是,身后的人在她跃起的一瞬间,忽然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然后双双坠崖。
他说:“要死一起死。”
只可惜上天好像很摈弃这种自寻短见的人,郁久多没死,顾知也没死。
悬崖下是一片松软的雪地,沿着崖壁一路滚下来,最终两人也只是昏迷过去,遍体鳞伤,而没有断气。
顾知被宣朝皇帝派来的人救走,而郁久多则是自己醒来,然后又被新可汗派来的人救了回去。
宣朝与柔然同时对外宣布,六王爷顾知已死,云麾大将军离世,于是相爱却无法在一起的两个人都以为对方死了。
于是有了故事最开头的那一幕,六王爷顾知隐居于墨河边上的小院里,跛脚过着清苦孤寂的日子,像是赎罪一般。
而最后的最后,却在战场上与心爱的人再次相逢。
国仇家恨已是上辈子的事,这辈子,郁久多不希望再去记恨一个愿意陪自己一起死的人。这些年来她想了很多,若是换做她身处顾知的位置,也许最终做出的选择和他一样。
既然已获新生,也许我们该学会如何去原谅,如何去释怀。
战场上的那片小树林里,他低下头来看着她狼狈的模样,终于叹口气,把她扶了起来。
“没有我,你总是把自己弄得这样狼狈。”
而郁久多又哭又笑,终于不顾一切地抱住了他。
她说:“你没死,真好。”
从此在一起,不问世事,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