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时间,厂里的生产经营情况怎么样?”侯卫东还是按照老习惯,首先扔了一支烟给蒋希东。
蒋希东一脸黑气,走进办公室,也没有笑意,闷头不说话。抽了两口烟,他用斩钉截铁的口气道:“这样搞下去,绢纺厂迟早要败家,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将一个大厂的命运交给一个根本没有从事过纺织行业销售的企业。”
侯卫东道:“企业一直在扩大自主经营权,要求政府不干涉企业的经营活动,我记得当年你也提起过此事。”
蒋希东被堵了一下,道:“这不是经营,是犯罪。我作为绢纺厂党组书记,有权向上级党组织反映情况。”
从内心深处,侯卫东在绢纺厂问题上没有任何私心,也就不怕蒋希东将事情闹大。从特定角度来说,事情闹大以后,引起上级重视,事情或许才更好解决。但是,对于蒋希东这种赌气的态度,侯卫东还是严肃批评道:“作为党委书记,你是绢纺厂的领导成员,难道绢纺厂出现这种情况,你就没有责任?作为党员,向上级党组织反映情况,这是你的权利,但是,解决绢纺厂的问题更是你义不容辞的责任。”
蒋希东今天的态度也是故意为之,他是用发泄的语句来观察侯卫东的态度,之后,才正式开始汇报,道:“我认为绢纺厂存在着五大问题,第一就是销售上的问题……第二是国有资产流失的问题……”
两人谈了约一个小时,在结束谈话时,蒋希东说出了心里话,道:“侯市长,绢纺厂没有纳入第一批改制,这是很遗憾的事情。我认为改制才能救活绢纺厂,否则必然会走进死胡同。在完全竞争领域,国家是支持国退民进,再不改制,绢纺厂也就完了。”
凭侯卫东掌握的材料是项波和易中岭狼狈为奸。不过,这个蒋希东也不是善茬,两害相权取其轻,若论选择,他还是愿意让蒋希东收拾绢纺厂的局面。蒋希东经营了绢纺厂十年,虽然不能说可以完全代表绢纺厂职工,至少可以代表中层干部。而项波,除了代表易中岭,谁都代表不了。
侯卫东作为理智的官员,他心目中的第一个词汇是——稳定,第二个词汇是——发展。稳定与发展密不可分,把握分寸和尺度,就得看领导者掌控全局的能力。
他将蒋希东送到门口,一边握手,一边道:“蒋书记,作为党委书记,你对绢纺厂有着义不容辞的职责,出了事情,项波要负责任,你同样要负责任。”
蒋希东道:“侯市长,今天谈的这些事情,我更多的是出于对绢纺厂的爱护。”
侯卫东鼓励道:“市政府对绢纺厂寄予了厚望,希望你和项波精诚团结,将绢纺厂的事情办好。”
此时,蒋希东与项波的矛盾已经公开化了,除了杨柏,蒋希东的六员干将以及六员干将手下的科长、班组长们,纷纷采取非暴力不合作运动,致使绢纺厂的生产经营受到极大影响。项波的每一项政令,蒋希东都暗地反对,两人的斗争已经如火如荼。从侯卫东办公室出来,回到厂里以后,蒋希东按照原定计划,带着四十三名干部以及两百名普通群众的签名,直奔岭西。
在省委办公厅,蒋希东黑脸通红,道:“赵部长,我知道不应该用这种方式来找你,有违组织纪律,让你为难。可是,事关我们绢纺厂六千员工的生死存亡,请您无论如何也要转交给钱书记。”
赵东在沙州当市委组织部长时,与蒋希东关系挺不错。当赵东灰溜溜离开沙州时,蒋希东一直跟随在其左右。在随后的时间里,两人一直都有交往。
赵东初任钱国亮的秘书,伴君如伴虎,伴封疆大吏如伴狼,为了彻底稳固自己的地位,他必须要按照钱国亮的要求来约束自己的行为。
尽管他同蒋希东私交良好,却不想坏了钱国亮的规矩。他沉默了一会儿,直言道:“钱书记最讲规则,这事还是通过沙州市委、市政府向省里反映。”
“不管什么渠道,先请赵部长过目。”蒋希东取出厚厚的一封信,郑重地用双手递给赵东。
这一封信前面平淡无奇,后面两百四十三个签名却是红彤彤一片,皆为血字。
看了血字,赵东脸色变了变。他在沙州任市委组织部长时,敢为农民负担重鸣不平,身上有着古代的侠义之情。但是,前一次的经历让他刻骨铭心,如今的位置让他小心翼翼。看了三遍血书,他没有改口,道:“此事最终还得交给沙州,沙州几位领导态度如何?”
蒋希东咬了咬牙,直接在赵东面前刺刀见了红,道:“市委朱书记对企业工作不熟悉,基本上没有什么实质性动作。黄子堤心术不正,将项波弄上来当厂长,又让易中岭暗地与项波捆绑销售。分管副市长侯卫东倒是个内行,也肯做事,可他说话算不了数。”
赵东对于朱民生没有好印象,反倒是对市长黄子堤的印象挺好,他没有在蒋希东面前表露感情,道:“你别这么说市委、市政府领导,哪怕是私底下也别说。绢纺厂的事情最终还得依靠沙州市委、市政府,这一点你必须要想明白。”
蒋希东道:“省里应该出面,毕竟涉及六千人,若是闹起来,就是件天大的事。”
赵东沉吟着道:“老蒋,此事直接交到我手里,不妥当啊,如果有另外的渠道,我就好处理了。”这句话是提示,也大有深意,就看蒋希东能否领悟。
蒋希东离开以后,赵东心情不佳,他总觉得欠了市绢纺厂一笔账。可是,在什么山头唱什么山歌,屁股决定着脑袋,在他的这个岗位上只能如此处理。
蒋希东离开省委,脸色阴沉,比煤炭还黑。他坐在小车上,闷头吸烟,接连吸了两支,烟在车内聚集,如雾。他细细回想着赵东最后的一句话,猛然间,他想起了赵东说过的“另外的渠道”,马上拿起了手机,咬着牙给杨柏打了电话,道:“我与赵东见了面,如今要多管齐下,有理有节弄出点声势。你以厂党委名义给省委写信,给省委组织部、省纪委、省政府写信,给省级相关部门写信。”
挂断电话,蒋希东拿着信转身直奔岭西机场。
在蒋希东离开省委给杨柏打电话时,侯卫东带着朱言兵厂长来到省政府。
在楚休宏办公室等了约莫半个小时,周昌全回到办公室,侯卫东赶紧和朱言兵迎了上去。
稍作寒暄,周昌全戴上了眼镜,坐在沙发上,道:“你们两人先等一等,我看一份材料。”
朱言兵将腰板挺直,一动不动。
侯卫东观察着看报告的周昌全。周昌全已经五十来岁了,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迹,最明显是头发已经斑白一片,额头上留着深深的川字纹。
他专心致志看着报告,不时还皱一皱眉毛。看完报告,周昌全取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道:“思路还是可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