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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五十九章·小春日和(2 / 2)

苏明安那沉寂的神情,忽地一瞬生动地跃动起来。


“你,没死?”尽管看见存活人数的数字时,苏明安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在开口时,他的语气仍然近乎沙哑。


“……没,差一点……咳,咳咳咳……”莫言极为虚弱地应了一声,而后开始咳血。


鲜红的血顺着他的下巴滑落而下,与前胸大片的血花混成一起。


“水岛川晴那小妞……可恶,以后不叫她大神了,什么玩意……对我下暗手也就算了,居然还对大哥出手……咳,咳咳咳咳——”


他开口骂了几句,就被迫停下,剧烈地咳血起来,大片大片地鲜血滴落在他的身上,像染开了一片血色地图。


“把这个喝了。”苏明安立刻取出中级血瓶。


强生剂对此时的莫言来说没有效果,莫言此时太虚弱了,剧烈痛楚会将对方直接折磨死。


而在他眼前,莫言摆了摆手。


“已经没用了……大哥。”他哑着声:“你听说过【战斗续行】的技能吗?”


苏明安沉默下来。


【战斗续行】,被玩家誉为“临死前也要拖一个垫背”的绝佳技能,是在玩家死后,仍可以强撑着自主行动一段时间的技能,能够将自以为绝杀了的敌人打一个措手不及。


很显然,此时的莫言,就处在这种状态中。


……莫言已经死了,身体已经走向了无可避免的崩坏,现在还能说话,只是因为技能效果而已。


他的生命,已经真正进入到了倒计时。


“我知道了。”苏明安说:“还有多久?”


“三分钟。”莫言说。


苏明安移开眼神。


莫言笑了笑:“没关系……没关系的,大哥,本来我下场,也就是为了体验一把传说中掉san副本的快乐。死在这里,还能见到大哥……我其实已经很高兴了。”


“你知道吗,大哥,在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有种预感……我恐怕是撞上大运了。”


“我一直在欺骗自己,一直在反驳自己,我想大神不会这么平易近人,大哥只能是大哥,如果大哥变成了大神……我是不是就不能再这么叫大哥了?”


“不。”苏明安说:“你可以一直叫,以后也可以。”


“……嗯,以后也可以。”莫言说:“下一次副本,下一个世界,以后那么多个世界,都可以。”


“还有多久?”苏明安似乎失去了判断时间的能力,又问道。


“一分钟。”


苏明安点了点头。


莫言忽然抬头:“大哥。”


“我在。”


“下个副本,我们能组队吗?”


“不行。”


“……啊。”莫言叹了口气:“我还以为,在这种感人的情形下,大哥会答应我的一切要求。”


“我在的地方很危险……一直很危险。”苏明安说:“这个副本,你们也不过是被我连累了罢了。本来难度不必如此的。”


“……但那有什么关系呢?”莫言说:“大哥比我【重要】啊。”


他说着,勉强抬起手,在面前轻点。


“哗啦——!”


一大堆花花绿绿的道具,掉落在他的腿边。


他将其一点点推过来,发起了赠送申请,然后像一只仓鼠一般,将这些道具装备堆在苏明安身前。


而后,他伸出双手,艰难地抬起对此时的他而言,显得有些沉重的大剑,将其拍在苏明安手里。


“……大哥。”


剑面上的签名,此时流淌着溪水一般的雨。


“水岛川晴那种小妞根本什么都不懂,也不算什么。”


“你别疯,大哥,冷静下来。”


“……然后赢下去。”


莫言此时的眼神,如同冬雪一般清澈明亮。


湿润的空气灌入肺部,又涌出气管。


苏明安接着剑,有些悲哀地笑了笑:


“……好。”


“我会救下你的。”


他说。


莫言的眼神,显出了片刻懵懂。


但很快,那内里的生机便如同夕阳下坠一般消逝。


他闭上了眼。


……


【存活人数:1人】


……


苏明安握着剑,站起身。


他站在铺天盖地般的雨中,望着眼前扭曲颠倒的视野。


就像是明亮的室内突然被拉了灯,黑色如油漆桶泼幕布一般泼了上去了一样,没有一点留白,黑得十分突然,那不断滚动着,像是沸水煮开了般的云雾样的漆黑,看上去异常诡异和压抑。


在前进一步时,他的身形猛然一斜,瞬间扑倒在雨坑里。


左上角视野,血红的长条,写着一个清晰的20。此时正如警报一般在不停跳动。


在厚重的雨幕里,暗沉的视野前,


——他看见了一个长着兔耳的,若隐若现的身影。


直播间突然被系统强行关闭。


“咳……咳咳……”


他居然也开始咳嗽。


他伸手,握着剑,缓缓撑起自己渐渐失感的身体,像拖麻袋一般,费力地将其往前拖。


温度在一点一点流失,晕眩感渐渐开始支配他的身体。


似乎已经开始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开始撕扯他的心肺,要搅碎他的脑浆。


……低san值原来那么痛苦。


那些快要疯掉,濒临临门一脚的玩家们……原来也曾那么痛苦。


幻痛折磨着他的神经,似乎每一步的迈出,牵动着的神经、肌肉、血管都要近乎崩裂。


像是一双大手在紧拉着皮肉做的绳,不断蹂躏、糅拧。


他能听到那一声声来自身体各个角落带血的悲鸣。


他缓缓前移,拖着自己的身体,靠近那道身影。


兔耳身影无声注视着这一幕,直至他离祂越来越近。


“噗通”一声,他松开手,倒落在水坑里。


所有力气一瞬消失,他已经近乎看不见东西。


冰凉的水漫过他的耳朵,他喘着气,竟然开始笑。


……而祂在此时忽地开口:


“——第一玩家。”


祂的语声如同雷声般隆隆作响,一瞬压过了他耳边此起彼伏的诡异轻语。


他似乎也能听见自己的笑声,轻微的,像喘息一般的笑,声音微小到他近乎听不见。


“——你的愿望,似乎与当初和我们承诺的,有误差。”祂说。


“啊,是啊。”他开口。


在开口时,他的嘴里被灌了一大波雨水,呛得他猛地咳嗽了几声。


“咳,咳咳咳……咳咳……”


咳嗽声在雨中被压了过去,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摸到了一片温热。


温热顺着他的手掌心滴落而下,带着点铁锈味和黏腻。


自始至终,兔耳身影都静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天际的神明注视着挣扎的蝼蚁。


而被厚重雨水覆压而下的蝼蚁,抬着下巴,像要对神明发起挑战一般,伸出手:


“那告诉我吧,老板兔。”他说着,嘴边的笑容越扩越大:“——能实现吗?我是指,【赎回翟星】,这个可能性——哪怕我曾经欺骗过你们。”


雨声越发大了。


“噼噼啪啪”的声响不绝于耳,冰凉的雨点拍打在他的脸上。


他睁着一片黑暗的视野,望着原先老板兔站立的位置,语声刀子般决绝。


像凡人正在对神明挑起战争之火。


兔耳身影不说话。


祂静立在原地,身形如山岳般沉稳厚重。


苏明安睁着眼。


被积蓄已久的,汹涌的情绪,此时像岩浆一样,从大脑皮层的灰质褶皱中喷出,几近灌满了他的颅腔。


“……可以吗?回答我,用主办方的名义——回答我。”


他近乎决绝地嘶吼着。


雨水灌入他的耳朵和鼻腔,他咳嗽着,眼中满是细密的血丝。


祂注视着他。


像神明注视着挣扎的人类,像人类注视着雨中的绵羊。


【……原来倒落的绵羊也曾试图站起。】


“……以主办方的名义,回答你。”


在再度开口时,祂的话语里夹杂了些嘲讽和冷寒,却像一锤定音:


“可以。”


苏明安笑了出来。


在笑出来时,他全身都在剧烈颤抖着,雨水流淌过他的面颊,灌入他的口中,他笑得像要呛死过去一般。


像湿气一般缠绵着他的痛苦越发明显,他却像感觉不到一般,狂笑出声,笑声里夹杂着格外的明朗,像在雨季里看见了晴天的孩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


内心的情感像火山一般喷发,洪水一般奔腾,灰色的,天空般的视野在他的眼前旋转。


他笑着,更多的雨水压在了他的身上,像墨汁融入水中。


……而在他看来,一切都很美好。


老板兔静静看着他,看着他渐渐笑不出声。


“累了吗?”


“笑得是有点累。”苏明安说。


“但你现在,失败了。”祂说:


“而且,你要救的世界,似乎也没什么价值。”


“有啊。”苏明安笑了笑:“……这不是有莫言嘛。”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此时的笑容,如同初生般纯然明净。


“我来是为你提供机会的。”老板兔突然说:“——虽然你在这里,失败了,失去了全部完美通关的机会。但是,只要你成为npc类的特殊身份,我便可以给予你,额外的上升空间——你可以渐渐成为同我们一样的伟大存在。”


“就像水岛川晴一样?”


“你会比她出色千倍。”


苏明安笑了出来:“……如果我拒绝呢?”


“需要我给你提供一次,第三世界结束后,爱德朗等人的炸药准备工作画面吗?”老板兔的语声中也带了些许戏谑:“人类对于坠亡的高位者,其落井下石的心态和行为,永远是我绝佳的调味剂——你应该早已想过自己失败的后果,就像现在一样。”


一旦在这里失败,被清空全部实力,一切从头开始。


而初入下一个副本,手无寸铁的他,将成为其他玩家的众矢之的。


……类似水岛川晴的其他玩家。


……类似爱德华的其他玩家。


雨声劈啪作响。


苏明安闭上双眼,视野回归一片宁静。


他的胸口似压有千斤铁秤,肠胃亦复有吞金沉腹之感。


在再度开口时,他的语声依然含着笑意:


“……那就麻烦你了。”


“什么?”


“让我死吧。”


“……”老板兔眼中现出了明显的震惊。


祂不明白。


以往,祂也做过这种在玩家濒死时,给予特殊身份的任务,其中拒绝祂的人寥寥无几。


清空一切,屈辱死去,从头再来,很少有人能接受这样的结果。更别说,祂发出邀请的对象,往往都是些极其高位的玩家。


当初的水岛川晴,便是如此。


她当时看着祂的目光,像看着救赎,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成为【罹难者】的要求。


……祂本以为,这一次也毫无例外。


最强的,至强的第一玩家,曾被同胞威胁过,被同胞处于死地中的第一玩家,本更该毫不犹豫地答应祂才对。


为什么……


“为什么。”


这样想着,祂便问了出来。话语中带着祂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急切。


“因为我暂时动不了……也没法力值了,不知道怎么去死。淹死是否有点太过……”


“不,我是问,为什么。”老板兔说:“为什么,你拒绝了我。”


“这个原因……”苏明安想了想:“如果你再早来三分钟,我说不定就同意了。”


“……是因为那个家伙吗。”老板兔用的是肯定语气。


祂指的是莫言。


“不。”苏明安笑了笑:“【……是因为很多个那种家伙。】”


“……”老板兔沉默了片刻:“你似乎不觉得自己会就此结束,你的凭借是什么?”


苏明安没说话。


在再度扬起笑容时,他的语声淡了些许:“……你猜?”


老板兔转过身。


在被拒绝后,祂已经没有了再待下去的理由。


苏明安没有等到老板兔的回答。


祂山岳般的身形在雨幕中一点点远去,消失。而后,被关闭的直播间在此时被系统重新开启。


雪花般的弹幕,在昏黑的视野里飞快流过。


苏明安已经看不清那些字样了。


但他依然可以猜到,大概是些什么内容。


他动了动手指,调节了一下弹幕机制,让那些飞速划过的字句,可以语音播放。


机械般冰冷的语声,响在他的脑海里,伴随着劈啪作响的雨声:


【明安哥……没事,我们还有机会!】


【刚刚这个直播间怎么突然关了,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他一定会站起来的,一定会……】


【这才第六世界呢,第一玩家不会失败的——不会!】


【没事,明安哥,就算你在这里停下,我也会决定下场……我们一定会将你的这一份填补起来……】


【还有九个多月,我们还有机会——】


【没错,大家一定要保护好重新开始的明安哥!不能让其他的玩家欺负他!】


【还有吕树,吕树一定不会离开的,苏明安你不要放弃……】


……


他听着,听着这些冰冷的机械语声,带着暖意从耳边流淌而过。


雨水漫过他的面颊,他闭上双眼,想要就此睡去。


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手上,他的手指微微一颤。


他紧了紧麻木的右手,除了那近乎麻木的痛感外,指腹还传来一阵粗糙的触感。


剑身此时落在他的指腹,他的手指微微动弹,便能触及那有着划痕的签名,表面凹凸不平。


……他摸到了一把坚硬的长剑。


他心口一瞬间恍若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大脑支配了本能,一瞬间涌起来的热血一样的东西跳出了这具无力的躯壳,支配了动作,他近乎疯狂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拍在地面上,弓起五指,以指尖为支点想拉动全身。


他感觉自己像是油画里那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近乎要折断的手指是纤夫脆弱而有力的身杆,破麻袋一般的身躯是那沉重的,凝滞的,乌云一般的船。


撕裂般的疼痛和指甲弯折的刺痛,使他从短暂的灵魂的迟钝与安然中被唤起,他睁着眼睛,透过一片血红,感觉好像在注视着一个新的世界。


他支起了自己的身体。


从头到脚,那从神经末梢和骨髓深处逐渐蔓延上来的幻痛感,越来越清晰。


而后,他终于勉强抬起了手。


轻轻地,缓缓地,将其点在了自己的太阳穴上。


……


【极端的声音善于分割独立的世界,使人们变得异化又极端。】


【人们习惯于否认异化的这一点,并拒绝承认极端。】


【……而对于异化的极端而言,他们要自由而尊严地行走。】


【每个人都属于人类——没有哪个人理应成为下等人,或是不同于其他人的神。】


【不问来者,不问归处,不问经历。】


【而自由在何处止步或被限制,游戏便在何处终结。】


【被否认的异化,极端——他乐于看见这份终结。】


【他已经掌握到了这份“被限制的自由”,并且将以此燃起火焰。】


【——他愿意将这片无间地狱,铸造成梦想中的天堂。】


【他愿意沉入昏沉的雨中。】


【在这个无法见光的时代。】


……


【在这样的世界里,人类注定戴着镣铐跳舞。】


……


……


【存活人数:0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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