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谁被复制了,谁消失了?谁用两种笑容微笑?谁的声音替代两个声音发言?谁为两个头点头同意?谁的手势把茶匙举向唇边?谁剥下另一个人的皮?谁依然活着,谁已然逝去,纠结于谁的掌纹中?”】
【——《辛波斯卡诗选》】
……
……
【今天是灾变32年,初遇。】
【他身上有一股令人亲近的气质。我好像明白,我一直在等的人是谁了。我邀请他和我一起散步,他不害怕我,这是一个完美的开始,相信我们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一直到我生命终结的那一年。】
……
“哒,哒,哒。”
苏明安一步又一步往后退,视野在共鸣中旋转倾倒,无数道情绪在他的脑内碰撞。
大雨、红血、蓝血、打碎的实验液、污泥、灰尘、飞溅的碎银杏叶……他只能看见这些东西。
直至后鞋跟一空,他立刻抓紧了旁边凸起的玻璃片,防止坠落,鲜血顺着手掌心流了下来。
他听不见穆队和小眉的声音,耳边只剩下了阴翳的霖光的声音。
这次情感共鸣的影响度远超他的抵御能力。
……因为他与霖光,几乎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与阿克托的情感共鸣完全不同。
霖光站在大厅中,微垂着头。连表情都丧失了真实感,阴影遮蔽了仅有的五官牵动,像一具静止的石塑。
……
【那天夜里,我透过神之城的窗户望见了他。他在秋离的房间里收拾颜料,那些水粉有什么好看的?】
【他一定很冷。】
【我要去找他。】
……
猩红的、纠葛的软管在霖光背后疯狂缠绕,像一重又一重秋风之下的麦浪,他的手指像被晚风握着,下意识弯曲,却握不住任何东西。
他看着站在窗户边缘的苏明安。
全身染血的苏明安。
眼神朦胧的苏明安。
只差一步就会掉下去的苏明安。
看上去很痛苦的苏明安。
霖光的心中竟有一股微妙的快意。
就像个天真的孩子,他感受到了报复般的快活,又感受到了难以言状的酸涩与苦痛。明明自己很快活,但又很难过,这种感觉,他好像感受过很多次。
对自己开枪的时候,掐自己脖子的时候,他感受到的就是这种快乐与苦痛交织的情绪。
因为很多感情都没有感受过,也不清楚其定义,所以无法判断它到底算是什么。
区别人与动物的不是人的自然属性,而是社会属性。社会属性从人与人的互动中产生,比如沟通、比如散步、比如合作,只有不断地总结这些事情的经验,人才能变得越来越像“人”。
但他没有。
他根本不像。
……
【我向他爬行而去。】
【他竟然露出了笑容。】
【看到我在地上濒死,很好笑?】
【我昨天在夜里和他散步,他明明也很开心。他如果喜欢世纪灾变前的风景,不用那个秋离来画,我给他看多少都可以,我已经明白了,我这么想找黑发灰眼的人,原来就是为了遇见他。】
【我想告诉他,我想和他做朋友。但他的枪口指着我。】
【为什么?】
【……】
【仅仅因为我在他的视野里,有着“阵营boss”的标识?】
【所以我不能对他怀有好意?】
【所以他一定要拒绝我?】
……
【我明白了。】
【神明告诉我——只要命令烽火聚集地,让他们把他直接交出来就好了。原来这才是交朋友的正确方式。】
……
霖光朝苏明安走去。
“霖光,非要这样不可吗?”
苏明安的声音很轻很缓,甚至可以称得上和蔼。在黎明之战那些年,传播灯塔教时,苏明安就是这一副讲故事的柔和语气,极具迷惑性。
“你是阿克托最信任的人,你拥有最高的管理员权限,你也是唯一能与神明抗衡的人。如果你再对我动手,废墟世界就没有希望了。”苏明安柔声道:“你是他最好的同伴,不要辜负他。”
霖光止步。
他们隔着约莫十步的距离相望,霖光忽然道:
“……那为什么不早点这样说?”
苏明安很轻的“嗯?”了一声,像是在安抚一只躁动的宠物。
“为什么不早一点……这样说?”霖光说。
他的声音愈发沙哑,仿佛有沉甸甸的重量沉淀在他的童孔中。
“如果你能早一点,用这样温柔的语气对待我。如果你能稍微顺从我,稍微给予我一点温情,像你对待你的同伴那样,对我笑,答应和我做朋友。”霖光低声说:“我们会变成这样吗?”
苏明安的眼童颤了颤,片刻后,他轻声道:
“会。”
因为你就是这样的人。
缺乏情感,没有基础三观与底线,稍微被神明蛊惑,就会做出最恐怖的事来。耳边有一个神明,你怎么可能与我成为朋友。
无论我怎么对待你,我们都会发展到如今这一步。神明的算计就是如此,不留一丝缝隙。
“不会。”霖光却执着地否认:“我们一定有一个成为好朋友的可能性。”
“灾变32年,我如果要你的神之城,你会答应吗?”苏明安突然说。
“……”霖光的表情剧烈颤抖,片刻后,他颤声说:“不会。”
“灾变49年,我如果要你停下核爆,你会答应吗?”苏明安又问。
霖光握紧了拳:“……不会。”
“灾变63年,我若要你将你隐藏的所有秘密告知我,你会答应吗?”苏明安发出第三问。
霖光垂头:“不会。”
“那……”苏明安轻声发出第四问:“灾变71年,我要你现在退去,不要与神明同流合污,你会答应吗?”
长久的沉默。
四个问题,没有一个霖光能给予肯定的答桉。而这四个问题,都是苏明安必须达成的目的。
他们怎么可能立场一致。从根本上就存在不可避免的矛盾。
他们怎么可能做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