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用上工,但为了尽快办完该做的事,在再度忙碌之前多留一点时间与韩熙林相处,第二天萧可还是起了个大早,和恋人一起回b市。
至于韩父,依旧沉浸在窒息状态中,情绪低落,不愿回去面对地暖。说要留下来再玩两天,把冰箱里金银肝之类的腊味清空了再走。
韩熙林巴不得老爹再住上十天半个月,自然不会开导。又多请了一位负责做饭的保姆照顾他,便一身轻松地走了。
抵达之后,萧可先回公寓睡了个长长的回笼觉,吃过迟来的午饭,这才去御膳宫。
他已经一个月没来过餐厅,原以为这个时候已经过了饭点,应该不会有什么客人。没想到在电梯上仰头一看,明亮的落地玻璃后面依旧是宾客满座。
这意外让萧可十分开心。然后才记起,天气太热,自己出门没戴口罩。走在街上还好,进了餐厅,说不定会被人认出来。意识到这点,他赶紧竖起t恤领子遮好下巴,做贼似的悄悄摸进了厨房。
这时,丁海立刚刚换了班,把未做完的菜单交给帮厨们,刚准备去休息会儿。忽然发现厨房里多了个又是墨镜又是衣领,把面孔挡得严严实实的年轻人,还以为是倪广招惹来的那帮文艺青年又偷溜进来想拍照。
刚想把他请走,丁海立忽然迟疑了一下,接着一拍脑袋,惊喜交加地说道:“小萧老师,你终于回来啦!”
原本忙着烧菜的帮厨们听说老板回来,能丢开活计的都凑上前去问好,忙着调控火候走不开的,也都纷纷回头打招呼。
他们基本只在开业那两天见过萧可,不像丁海立,好歹还跟着萧可学过一段时间。但在厨师这个讲究手艺的行当,达者为师,自从尝过萧可亲手烹制的菜品后,他们对这位年纪不大的小老板,都是发自内心地佩服尊敬。
见员工们都很热情,萧可也笑着一一打了招呼。末了,丁海立把他拉到休息室,迫不及待地说道:“小萧老师,我们开张一个月以来,客流量一直在稳定上升。现在已经有几位熟客把所有的菜品都吃过两三轮了,都要求再出新菜。有的甚至把您微博上发过的菜肴照片印刷成册,每来一回就问一回,这些菜推出没有。”
萧可原本觉得自己日常做的都是家常小菜,如果放进餐厅菜单的话,有负御膳宫的招牌。
但既然食客强烈要求,他也只得从中挑了几道比较精致的,打算放上来满足一下客人的好奇心。等他们尝试过后,觉得果然不如其他大菜贵气,自然也就不会再点。届时,他再顺理成章地撤下便是。
当下见丁海立又提这话,他取出昨晚准备好的菜谱,递给对方,“老丁,现在餐厅忙,我没法演示,你先看看琢磨一下细节。等明天上午没人时,我再来教你。”
丁海立早就盼着新菜谱了,立即双手接过,笑得见牙不见眼,连声说好。
但仔细看了三遍菜名,却都没有发现自己朝思暮想的翠盖鱼翅,他不禁有此着急。
以前他自认刚刚过来,什么事都没做,不好意思干张嘴先提要求的事。现在怎么说也是当了一个月的主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便提醒道:“小萧老板,您过年时在韩先生家做的那道翠盖鱼翅,既富贵又美味,正合咱们餐厅的主旨,怎么不一起列到单子上?”
他心想,会不会是韩老爷子护食,想留着自己吃,舍不得放出来?
但萧可的回答却与他猜测的截然不同,“老丁,一开始我和你拟定干货单子时,海参鲍鱼之类的都备了不少,但却唯独没有订鱼翅,就是不想再上这道菜。”
“为什么?那么好的菜,不上多可惜。”丁海立以前最拿手的就是蟹炒鱼翅,但来到御膳宫后却没有再碰过鱼翅。虽然学会了不少萧可传授的独门菜肴,但偶尔仍会觉得手痒。
萧可摇了摇头,“我有一位姓尹的朋友,以前看过他拍摄的追踪鸥鸟生活的记录片后,我就喜欢上了这类片子,拍戏休息时特地搜了同类的来看。结果发现,现在捕猎鲨鱼、割取鱼翅的方法大多十分残忍。很多渔民为了省事,捕到之后都是直接割下鱼鳍,再把负伤的鲨鱼扔回海里等死。其间它会一直流血不止,如果没有遇上天敌,直到一个多星期后才会死去。老丁,这么取下来的鱼翅,实在有违仁道。我们管不了别人,但起码自己不要再碰。”
做了半辈子的鱼翅,丁海立却从没关注过取翅的办法,闻言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这、这会不会是个案?每年供应鱼翅的数量不算少,应该有人工养殖的,不会这么残忍吧?”
“鲨鱼肉太腥太糙,不易入口,基本卖不出去,没有商业价值。养一头鲨鱼的成本,比鱼翅的售价还高。而且因为品种的原因,皮类也无法利用。所以,没有人会干这种折本生意。”萧可解释道。
看完鲨鱼的记录片后,他搜索了大量相关信息,所以才知道得这么清楚。当时他也十分震惊,不明白为什么现代科技那么发达,但捕猎手段反而比过去残忍百倍。
但仔细一想,古代生活不易,没有机械的帮助,一年到头的收成基本只能指望天气。除了极少数王公贵族和富豪,普通百姓都是省之又省,舍不得浪费一粒粮食。
渔民们若捕到鲨鱼,一定不肯再放回去。取走了达官贵人们最喜爱的鱼翅,剩下的肉块都会设法烹吃。只要能填饱肚子,哪儿管味道如何。再说,比起灾荒年月会吃死人的观音土,这简直可以称一声美味佳肴。
除此之外,在那个时候物力并不发达,普通人的生活条件也远远不如现在,鱼翅的需求量实际很小,捕杀鲨鱼的次数不像现在那么频繁。所以,也从未出现过只取鳍片的情况。
听罢萧可的话,丁海立沉默了。他虽然没有多么高的觉悟,只是个普通小老百姓,但也觉得这种取翅手段太过血腥,太不人道。既然知道了,那就不能再碰。
只是,想到再也用不上琢磨了大半辈子、引以为傲的手艺,丁海立不免又有些失落。
看出他的想法,萧可说道:“其实,以前之所以盛行鱼翅,是因为运输不便,内陆的人吃不到新鲜海味,所以想了这么个办法。鱼翅本身无味,是一道借味菜。这样的菜品其实不少,不做鱼翅,我们可以改做其他的。”
丁海立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今天萧可过来,原本准备交了菜谱,把酿酒的食材器具带回去就好。
但见丁海立因为自己一席话,变得怅然若失,为了安慰他,想了想,萧可又说道:“比如说豆腐,本身味道清淡鲜滑,既可突出原有的鲜味,也可以用来入味。今天我就做道厚味的文思豆腐羹给你尝尝。”
闻言,丁海立精神一振。文思豆腐羹是一道素斋名菜,辅以各种山珍素食,突出豆腐鲜淡味道。丁海立倒想看看,萧可要怎么做,才能把这道菜做出厚味。
不过,这道菜因为太考验刀工,要求将豆腐切得越细越好,许多餐厅都是徒有其名,不具其形。回想着萧可处理食材时不太熟练的样子,丁海立不禁又开始担忧:自己刀工一般,萧可似乎也不行,到底该找谁来切豆腐?
一喜复一忧,丁海立没空再纠结鱼翅,转而一心一意地想看看,萧可将会做出一道怎样的文思豆腐羹。
御膳宫不少食材都是自己准备的,每天都有定量。得知老板要亲自下厨,负责食材的员工立即通知前台,将豆腐饺的定量取消两份。同时,趁送食材的机会,悄悄赖在了厨房,准备围观。
抱有同样想法的人不少,一时间,员工们差不多都挤到了厨房,让原本宽敞的房间人满为患。他们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萧可的一举一动,连有外人进来了都没发现。
萧可早被人看惯了,丝毫不以为意。将厨房几十把大小不同功能不一的刀逐一提起手柄,试了试分量。挑了一把最称手的,先悬在砧板上,冲豆腐比划了一下,但却没有立即动手,而是又将刀浸到水里,泡了片刻。
见老板拿刀的样子还算看得过去,丁海立心中稍安。暗想不求老板像顶级大厨那样,能切出细面那么宽的豆腐丝,只要切成土豆丝大小就算不错了。
不及多想,只见萧可手腕微悬,刀光翻白,随即砧板上便传来一记记快如急雨的促响。几秒钟后,声响骤停,但豆腐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还是方方正正地码在那里。
众人正疑惑间,萧可已然将正方形的豆腐又翻了个面。刀光再起,紧接着又是一连串急响。但不同的是,这次收声之后,随着萧可抽离刀刃,原本看似没有改变的豆腐,忽然散成了一堆细若毫针的薄丝。
之前还在担心的丁海立顿时看直了眼:萧可这手刀工真是绝了,切出的料比细面还细得多,和媳妇平时用来钉扣子的小号针差不多大。文思豆腐羹最讲究的就是刀工,能将豆腐处理成这样,这道菜就算成功了一半。
这时,又听萧可说道:“打一碗上汤来。”
御膳宫的厨房里永远吊着两锅汤,一份纯鸡汤,另一份除了整鸡之外,还加入大块云腿、全条海参、鲍鱼等等食材,方便客人点用时立即上桌。
听老板指明是上汤,员工立即从后一份里舀出一碗,放在托盘里端了过去。
丁海立知道,豆腐切好之后,还要过水焯去豆腥味。但一般这个步骤都是用清水,萧可既然选用精煮慢熬的上汤,一定是为了入味。不过,豆腐本身就嫩滑易碎,现在又切得这么细,挪到汤里之后,还能保持完整么?
一念未已,只见萧可已将砧板上的豆腐统统拨到了汤碗之中。一团团腴白胜雪的细丝顿时如鲜花一般,在稠黄浓郁的汤中起伏盛放,根根完整,不见分毫破损。
见状,丁海立努力回想着刚才萧可的手法。但想来想去,竟找不出特别之处。似乎他只是随手一扫,便拿捏好了分寸,以轻到一羽不能加、精准到毫厘的力道,完美地完成了这必不可少的一步。
无论刀工还是手法,都属于对食材的掌控。小萧老师小小年纪就如此娴熟全能,不知下了多少苦工。看来,自己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哪。
以前以为做好鱼翅就能吃一辈子,现在想想,这种想法实在太可笑了。时代在进步,一旦民众像国外抵制皮草那样抑制鱼翅,他曾经自豪的手艺也将无用武之地。还是趁跟对了老板,多学学其他手艺,不要把眼光局限在某一个菜类上,才是正途。
想通这点,丁海立之前的几分郁闷顿时一扫而空。
同时,他也意识到,萧可是为了开导自己,才特地下厨。
心中感激之余,丁海立暗暗决定,自己帮不了小萧老师什么,唯有用心帮他经营好餐厅,让他可以放心地在外拍戏,不必分心劳神。唯有这样,才不辜负他对自己的看重。
丁海立思绪翻涌之际,萧可动作不停。将豆腐丝放在一边,他取过一只小锅架在灶上,又让人打了半锅纯鸡汤进去。然后将云腿、冬菇、青笋等素斋用料切成稍长的细丝,待汤沸之后和调料一起加入。
等配料颜色由浅转深,估计有七八成熟后,他用网勺把吸足了味的豆腐丝捞起沥干,倒进汤锅,用圆润的勺底慢慢抹开。
纤细的豆腐丝已然浸足了上汤浓香,此时再度被沸腾的鸡汤激发出来。随着他的动作,一股鲜润郁滑的香味立即钻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鼻孔。
待到汤沸涨片刻,萧可关上了火。却没有立即出锅,而是用小碗盛了一碗,递给丁海立,“老丁,你尝尝味道。”
丁海立连忙道谢接过。到手后也不忙着喝,先打量一番。只见小碗里,汤汁乳白微黄,宛如上等丝绢般柔滑细腻。莹润白嫩的豆腐丝衬着红黑青黄、颜色不一的其他食材,像是点缀在绢布上的印花,美不胜收。
卖相这么好的文思豆腐羹,丁海立以前只在名厨留下的影像资料里隔着屏幕见过。但若认真推敲起来,那位大厨的刀工却要比萧可逊色不少。
赞叹片刻,他才取过一把调羹,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送到口中。
鲜浓的稠汤一入喉便迫不及待地滑下肚子,但那股厚郁香浓的味道,却随食材一起,在齿间流连不去。
鲍鱼的鲜、云腿的醇、土鸡的香、鲜蔬的嫩……精挑细选的各种上等食材,此时将精华全都送到了他的舌尖。那滋味醇厚无比,与慢火煨炖、精心炮制入味的鱼翅相比,也不遑多让。
品咂许久,丁海立心悦诚服地叹道:“小萧老师,我又一次服你了。这道文思豆腐羹本来该用清水焯过,再用清汤煮成,味道全在清淡二字。但到了你手上,却能变得如此香醇可口,而且浑然天成,一点也不牵强,就好像这道菜本来就该是这个味道一样。”
见他眉头舒展,像是心结已解,达到目的的萧可轻松地笑了一笑,说道:“味淡使其入,味厚使其出,中餐的特色就在这里,千变万化。哪怕是同一个菜色,不同的厨师掌勺,味道也会有所差异。更不要说增添几种食材,就能让味道截然不同,却依旧可口。有些食材无可取代,有些却早有替代品,就看你怎么用了。”
丁海立连连点头,牢牢记住了萧可这番话。他以前一直认为,照着菜谱一丝不苟,做好每一个步骤,自然能烹制出美味。却没有想过,烹饪原来也可以随心所欲,灵活多变。萧可的话,给了他莫大启发。
开解完老丁,注意到员工们都围了过来,萧可不禁好笑,说道:“外面还有客人,你们先去做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