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宋捕头要往通州公干,路过王根的家,海陵。孟蠡于是和他约好。这一日并马出城,奔驰了几十里,宋捕头累了,道:“歇会儿吧”,于是下马,两人到路边小解,宋偷眼看见孟蠡下面,笑道:“嫂夫人真有福哇”。孟蠡转身走开,只当没听见。宋于是改口道:“想不到大人斯文白净,倒比小人体健,跑了几十里都不喘气儿”孟蠡讥道:“你是被女人掏空了吧?亏你做什么捕头!”宋笑道:“大人明察。小的就这毛病,俗话说的好:男人不日几个逼,不如家里小雄鸡。活着图什么?图的就是快活!大人说呢?”。孟蠡无语。“大人清高。若随和点儿,不是小的捧你,全扬州城管她多美的女人,见了你,都得发软,叉开腿等你上。是你不愿为之罢了,或者,那玩意儿不行?哈哈,开个玩笑,莫怪”。孟蠡只得骂道:“放屁!玩女人得有钱,我哪像你活络,财大气粗”“大人这话是。可别瞧不起咱捕快,真正算下来,一年收入不比大人少,只比不上知府、同知大人吧。蛇有蛇路,鼠有鼠窟,事在人为,就看你想不想,舍不舍得吃苦”“哦?你吃什么苦了?”“怎么不吃苦!上头的事你得做吧?一月二两,顶个屁用,还不能不做。剩下的只能自己找门路。只要不是杀人放火,什么事不能做?大人,你是吃不了那个苦!”孟蠡好笑,道:“你做的那些事,不怕报应?”“山珍海味吃过,绫罗绸缎穿过,高堂大厦住过,美女娇娘睡过,死就死了吧。比死要面子活受罪,眼巴巴看着别人快活强”“你就没怜悯之心?”“怜悯?谁怜悯我?这个世界,从古至今,永远如此,胜者为王,享尽荣华。败者为寇,受尽屈辱。连猪牛马羊还为配种争个你死我活呢,何况人”“你没读过书吧?”孟蠡笑道。“读什么书,都是哄人的。认得字又怎样?除非有功名的咱不敢碰,那些书呆子的老婆咱没少玩,你叫他告我试试”“你恶不恶心?”“多大事儿,女人跟自己男人搞,和跟我搞不一样是搞?多操个次把次有什么说相?你能看得出来?”孟蠡听得面红耳赤,忙转话题道:“闭嘴。听说你功夫不错,咱们玩玩,你输了把老婆送我睡一晚上,怎么样?”宋捕头哈哈大笑,胀红了脸道:“若你输了呢?”“给你一百两”“把我当呆小?”“哪把你当呆小,你不把女人当人,你老婆也就值个一百两”。宋捕头是刀头舔血的人,自忖稳操胜券,赢了也得不到他老婆,他可是朝廷命官。就当耍笑。遂一口答应,又问:“怎么算输赢?”“打到讨饶为止”“好”。宋捕头略展筋骨,道声得罪,就伸过熊爪来抓,孟蠡伸臂一挡,被他抓住。宋心里暗笑,拧身移步,双手扯住他胳膊就想来个过背摔,却哪里扯得动,如扎根的大树般。用了两次力,孟蠡纹丝不动,宋急忙转身,要改为用拳捣,却被孟蠡提膝一顶,顶得离地飞起,仰面摔倒在地。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紫胀了脸叫道:“不算,你使诈”“还不服气?好,看我再摔你一次”。等宋摆好架式,孟蠡一个跨步就到了跟前,揪住衣领一提,脚一伸,甩手把他扔了出去。还好摔在麦地里,只是膀子淤青了。宋捕头疼了一刻钟才爬起,恼羞成怒,拔出刀向孟蠡拦腰砍来。孟蠡伸手迎了上去,宋捕头大惊,待要撤回,只听当当连声脆响,接着手上一轻,看时,钢刀节节寸断。怎不骇然变色!…“服了吧?认不认输?”。宋捕头面色紫苷,只得羞惭认输。“走吧,这是给你个教训,以后再敢欺侮良家女子,被我看见,定杀了你”“是”宋捕头起身上马,跟在孟蠡后面。走了几里默无声息,孟蠡也不睬他。又走一里,孟蠡不耐烦道:“快点儿,今天还得赶回头呢”。宋捕头惊醒,忙策马过来,在前引路。午时到了城中,两人分手,宋捕头在马上揖道:“大人,以后有用宋某处,尽管吩咐,小的告辞”“好”…孟蠡寻地方吃了饭,打听好住处,即往王根府上来,一路想,若真把那狗东西的老婆弄上床…唉!可耻的**,就连自己也没真正摆脱。
一座小院,灰砖围墙,里面黝暗宁静,花木繁荫,不大的黑漆院门。敲门后,一个老人出来,问明来意,歉道:“不巧,老爷出去了,不知何时回来”。孟蠡沮丧,呆呆的不知该怎么办。这时里面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乔老,谁呀?”“小姐,是位公子,想求见老爷”。孟蠡忽想到他女儿应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就探头向里看。总管见状就要拦他,却听小姐道:“请他进来吧”。孟蠡本不想进去,此刻只好移步。在客厅坐下,抬头看,对面是位美人儿,二十一二,没有妩媚,只有书卷气,和沉静的眼神。忙低头问道:“请教姑娘芳名?”“王翠翘。公子是?”“孟蠡”“孟公子从哪里来?见家父何事?”“扬州,想当面聆听教益。不知王先生何时回来,请姑娘赐告,下次才不会冒失。”“家父到外地讲学去了,少则一个月,多则半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孟蠡失望之极,道:“这么不巧…看来是无缘了。…多谢姑娘,那在下就回去了,告辞”王翠翘笑道:“孟公子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在下还得赶回扬州”“有急事?”“这倒没有”。孟蠡渐觉奇怪,这姑娘恁地会拐搭。王翠翘看出他疑惑,笑道:“孟公子既这么爱好学问,怎地一点儿耐心没有?其他人在此一住几个月的多着呢”“其他人?”“嗯,就是那些来求学的啊。住在不远处南山书院里”“令尊不在,他们也在此逗留?跟谁学呢?”王翠翘抿嘴一笑,道:“互相讨论啊。上了层次后再与我爹切磋辩论”。孟蠡没想到这么繁琐,又掂记阮香三个,遂打消念头,道:“谢小姐好意,在下还在回去了,告辞”“好的,欢迎下次光临。公子请”。孟蠡出来,又奇怪她直送到大门口,忙道:“小姐留步。”“应该,都是向学爱道之人,家父有命,当以师兄之礼相待”。孟蠡肃然起敬,躬身拜别。走了几步,小姐在后面问道:“孟公子府上住扬州哪里?家父好回拜”“暮春街往北二里”……
想像着,想像着,书院是怎样一番情景?那些高深的学问,令人屏息的礼仪,层层选拔的煎熬,仿佛另一世界。孟蠡,你空有无数的情感和迷茫,爱与恨,到此,只能望而却步。除非重新来过,从那个儿时的孟蠡,降生于书香世家,或能穷尽天理,洞彻世情。可笑,文不像秀才,武不像兵。无慧根偏想坐禅,有俗缘倒嫌恶心。这世上除了黑夜就是白昼,除了生,就是死,除了俗,就是雅。你究竟站在哪一边呢?你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又想流泪,打住,你已有三个老婆,难道她们嫁给你为的就是看你淌眼抹泪?她们的幸福呢?一生一世就守着这百无一用的男人?
不行,至少得对得起她们甜美的笑容,还有,爱我的心!
四十五
孟蠡陷入混乱中。勾引得两女徒弟神魂颠倒,却随即推辞了不做;学会了赌博却又收手,交了酒友却从不请人到家中做客;纳贿枉法却再不理行贿人;从那次后再没去过甘泉茶行,却想到芙蓉汤邑;搂着三个娇妻却呼呼沉睡。过了年,来到二月,算算已弄了三四千银子,把阮香三个供养得鲜艳欲滴,美色轰动全城。然,三个月来,夫妻生活竟然断绝。三女当然撒娇过,孟蠡却无动于衷,如老僧入定,柳下惠重生。只管搂着,像搂着小妹妹。一日,傍晚,孟蠡回到家,见三个望着他似笑非笑,怪道:“怎么啦?”“有个姑娘下午来拜访你”“姑娘?谁?人呢?”“午后来的,坐了不到一时辰,没遇到你,回去了。叫什么王翠翘”“王翠翘,天哪,是她!”孟蠡惊奇莫名,夹着兴奋喜色,急问道:“她来干什么?”“说是回拜”“她一个人?”“嗯,她父亲还没回来,所以代父回拜”。孟蠡甚觉古怪,心想这是什么礼节吗?非得回拜。阮香见他皱眉不解,笑道:“这也不懂,人家喜欢上你了”。孟蠡豁然,好笑道:“倒是新奇。只见了一次面,有那么不可思议吗?”。丰蕊沉了脸,道:“少装了…怪不得几个月碰都不碰我们”。孟蠡不由心疼,尴尬,脸红道:“别胡说,她哪有你们美!”“可人家是才女呢,哪像我们是俗人。”“你怎知她是才女?”。柳香拈酸道:“切,人家那气质,连阮香也相形见绌。谈吐高雅、秀外慧中、学识渊博、见识超凡,说得人一愣愣的,自愧不如。原来才女才是真的美女”。孟蠡想了想,淡笑道:“是有点儿邪乎,见一面就忘不了。”柳香听了扭头,丰蕊眼中含泪,阮香有些生气。孟蠡出神半晌,见三个不喜,安慰道:“想哪去了你们,她就是再好,也与我不是同路人。我也就是觉得她与众不同,从没觉得有你们漂亮,更没起过亲近的冲动。别说她不一定想嫁我,就是想嫁,我也不会娶”“为什么?”“她是另一个世界。就如窗外的梅花,暗香浮动。但她是梅花,不是人”。三个忍不住扑嗤笑了,“不是人,是梅花,胡说八道。那我们是什么?”“打个比方而已。我不喜欢读书人,对他们敬而远之。不像你们,从**到灵魂都是我爱的。”“呸,哄人”三个晕红满面。孟蠡道:“这些时心里烦,没兴致,等哪天轻松了,好好摆弄你们。”三个终于宽下心来,劝道:“人家都是不开心时拿老婆出气,你倒好,反的”。孟蠡失笑道:“你们也反的,不打就难过”,说着在阮香俏臀上打了一巴掌,再要打那两个,两人嘻笑着躲开了。孟蠡就抱住阮香亲嘴儿,贴脸温存。随后拉柳丰过来,夫妻拥做一团。却都没心思床戏。……“你烦什么?我们不是过得好好的?”“都是些不义之财。”…“要不,还回苏州?”……
什么人?能让知府大人出门亲自迎接!六品以上全部站着恭候。孟蠡是个小小八品,连端茶递水都够不着。其他人都躲在暗处张望,一会儿敬仰到屏气,一会儿窃窃私语。人人目光兴奋又不屑,仿佛要来的那人是他的至亲好友,或者和他吃过饭,攀谈过,其他人何时有过这荣耀。孟蠡恶心不已,实在受不了,起身要走,被推官看见,先对孟蠡怒目而视,后压低声道:“上哪去?”“内急”“从后门走,别让大人们看见”。孟蠡只得从后门出去,走了二里路,才喘过气来。忽然间悟到:为什么美女爱英雄?爱英雄才能名扬天下,也才显出自己的美。不然,没人知道,自己的美又有何用?项羽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者!同样,美女不为人知,不如不美!……文渊阁大学士,姓是名谁?不知道,只知道那六个字如雷贯耳,气势磅礴:大学士,文渊阁。
往哪里去呢?回家?不好,还没到下班时间,那些人惯会打小报告。茶行?那间不能去,其他的更恶心。……买块玉去吧,透心凉爽。……见孟蠡来了,不知怎么,老板就换成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不说话儿,只摆出一柜台的玉佩、玉镯、玉坠…让你挑!孟蠡央姑娘试戴,端详一番,直看得姑娘耳根通红,才一本正经选了根玉簪,还想挑时,一骑马如风卷至,却是宋捕头。“快回衙门,知府大人找你”“什么事?”“不晓得,快上马”。孟蠡扔下银子,飞身上了马,两人急急回衙。
穿过威武的差役之林,看了看飘飞的旌旗,跨入大厅。只见知府站起,笑道:“来了,唐大人,他就是孟蠡。”孟蠡不知何事,停下,如松站立,把个李同知急得挤眉弄眼,示意他跪见。孟蠡视若无睹,悠闲自在,眯眼看向知府左侧……好个人物,倒像在哪里见过…幻觉而已!正是心目中的偶像……却仍旧陌路!孟蠡的精光一闪而逝,眼松驰了。对方的心跳尽在耳中:加速后渐趋平静。孟蠡嘴角牵出笑来。大学士竟愣了片刻,不知怎么说。下面的人都脸色发白,死一样寂静。……唐大人的心跳又加速了,转头对知府道:“葛大人,校场太远,这边有没有大点儿的空地?我想活动活动筋骨。”“有,有。大人请随下官来”。知府引他入内,到后面,那里几十丈宽阔,是块闲置的打谷场。“叫孟蠡过来就行了”……知府一路小跑,到前面招手叫孟蠡过来,低声道:“尽力而为,唐顺之大人可是海内名家,国之圣手。要让他过瘾才行”。孟蠡差点儿笑出声来。
唐已准备好。四十多岁,却如浓夏的枝叶,厚实胀满。白而亮的皮肤,显示出内功纯正深湛,此刻浩荡澎湃,达到顶峰。“竟然看出我能承受他全力一击”。孟蠡由衷感叹,举步间功力提至九成……唐开始了……
前面的人估摸着:至少得交谈几句吧?就端起茶要饮,却闻一声炸雷,惊得碗盖摇晃。随后,撼天动地狂风之声传来,如龙卷海啸,死神将至。所有的人心胆抖颤,面无血色,噤不能言。……又一声轰雷过后,窗棱嘎吱作响,正担心屋顶会不会震塌,风暴停了。一刻钟,两人回来,竟直走出了大厅,在衙门口停住脚步。唐顺之附耳说了几句,孟蠡摇头,然后唐顺之拍拍他肩,两人拱手做别。待知府、同知过去,唐顺之道:“葛大人,李大人,皇命在身,本官不能逗留了。多谢二位接待,不虚此行。告辞。”“大人明早再走不好吗?”“不了,多谢,留步”。唐顺之上马,一行人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