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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一章 鱼不可脱于渊(2 / 2)

元以宽纵失天下,这是元朝得到的历史教训。


朱祁钰不能宽纵势要豪右之家,否则这大明江山,还是大明江山吗?


朱祁钰继续说道:“他们稍微被约束,失去了一点点的特权,却享受着依旧百倍、千倍、万倍于常人的优渥生活,却不思朝廷恩典,一意孤行,窃国为私,当是获罪于天。”


“人人得而诛之!”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圣明。”


于谦面含微笑,他已经问清楚了自己想问的事儿,他问的从不是李贤一家一户,也不是问的叛贼们的一举一动,他在问陛下的赏罚之心。


朱祁钰喝了口茶说道:“于少保显然有话要说。”


于谦点头说道:“庄子曰: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


于谦因为他废了朱祁镇皇位的事儿,在劝谏之事上,一向小心谨慎,他始终介于权臣和救时贤臣的临界点内。


当时不废不行,四祸齐出,不废,大明就废了。


虽然于谦一直在讲古,但从来都是在说今。


于谦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昔者齐国邻邑相望,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耒耨之所刺,方二千余里。阖四竟之内,所以立宗庙、社稷,治邑、屋、州、闾、乡、曲者,曷尝不法圣人哉?”


“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所盗者岂独其国邪?”


这说的是田氏代齐。


姜太公的封国在齐国,后来被田氏所代,后来田氏被周王封为了齐侯,所以才有了窃国者侯的典故。


于谦叹了口气说道:“陛下,若是都用圣人的宽仁去治理天下,就会让盗跖猖獗起来。”


“圣人制定了斗斛来容量天下,制定了权衡来称量天下,制定了符玺取信于天下,以仁义来规范天下,但是盗跖会偷了斗斛、权衡、符玺、仁义,为自己谋夺私利。”


“这不是盗跖偷走圣人的圣德和智慧吗?”


“所以这些追随者盗跖、高居诸侯之位、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即便是有高官厚禄的赏赐,也不可能劝勉他们,即便是行斧钺杀戮的威严,也不可能禁止。”


毫无疑问,于谦所说的圣人是开辟大明朝的朱元璋,而斗斛、权衡、符玺、仁义,乃是虚指大明的种种权力。


石亨、杨俊乃至朱祁钰,其实一直有个疑问,那就是大明皇帝明明手中有高官厚禄、有斧钺杀戮威严,明明皇帝手中,手中握着天底下最强的jūn_duì ,但是这些人还是反了呢?


他们不怕吗?


他们当然怕!


但是正如胡濙所言,三倍利,则无法无天!


利益太大了,所有造反的人,都是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他们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自然不肯失去。


那谁让他们窃取了斗斛、权衡、符玺、仁义的权力呢?


显然不是朱祁钰。


在这兴文匽武的二十四年里,大明的朝廷、大明的皇帝,失去了太多太多的权柄,以至于要收回这些权柄的时候,这些人大呼小叫的反对着,甚至是聚集在一起,造反了。


于谦说到这里,忽然笑着说道:“陛下,臣忽然想起了一桩旧事。”


“说的是春秋时候,有一国,名叫宋国。”


“子罕去宋国为相,对宋君说,国家是危亡还是安定,百姓是同心同德还是离心离德,全在于君王所实行的奖赏和惩罚。”


“奖赏得当,就可以劝勉贤才,惩罚得当,就可以威慑奸猾小人,奖赏和惩罚失当,则贤人不劝,奸人不止。”


“奸邪的人,聚集在一起朋党比周,欺骗蒙蔽君主,以此争取爵位和利禄,不可以不谨慎。”


“陛下以为他的话,是否正确呢?”于谦问道。


朱祁钰理所当然的说道:“赏罚分明,乃兴国之大道也。”


于谦笑着说道:“道理是好道理啊,宋君也认为很有道理。”


“子罕前面说了一堆很有道理的话之后,立刻话锋一转,说赏赐每个人都喜欢,君主去做;刑罚,每个人都厌恶,他子罕去做。”


“宋君大喜,将刑罚杀戮的事,交给了这个宰相子罕。”


朱祁钰琢磨了很久说道:“图虚名,自然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于谦俯首说道:“陛下英明。”


“这宰相子罕掌握了刑罚杀戮之事,大臣们都亲近他,百姓们都依附于他,过了几年,宰相子罕就把宋君给罢逐了,自己当了宋君。”


田氏代齐是窃国者侯,子罕代宋,也是窃国者侯。


于谦满是感慨,自己这位陛下从不惜身,对那虚名也从不在意,被人骂作是亡国之君,也从不恼怒。


赏罚都在陛下手里一把抓,赏则是重赏,罚则是爱杀人,送太医院,堪称暴戾。


这么做,从儒家的角度去看,是错的。


但是从诸子百家的角度去看,却是再正确不过的事儿了。


所以,让于谦怎么从儒家经典中,去劝谏陛下呢?


那么做是错的。


于谦俯首说道:“故曰:无弱君无强大夫。《老子》曰: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借人。”


就像是鱼不可以脱离水一样,国家的公器,是不能假手于人的。


就像是稽戾王为了图省事,把巡视京营、赏罚朝臣的大权,把国家公器假手于人,交给王振,最终土木堡丧师辱国,成为了大明朝最大的笑话。


国之公器,假手于人,这是绝对不可以,会失去大道。


朱祁钰不住的点头,笑着说道:“于少保大才。”


于谦赶忙回道:“皆因圣君在朝,臣闲暇的时间多了,自然有时间去思考,都是因为陛下的圣明,臣才有功夫去梳理。”


兴安听完了论政,给陛下和于谦各续了一杯说道:“喝茶。”


兴安打断了君臣的互相吹捧,他算是听明白了。


于谦以问李贤家人的处理方式为切入,问陛下赏罚之心,然后用「威不两错,政不二门」解释了叛军不得不行陛下律例的必然,又以「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解释了他们为何要造反,为什么敢造反。


而后又以「田氏代齐、子罕代宋」的典故,解释了为何会发生窃国为侯,最后以《老子》的话「鱼不可脱于渊,国之利器,不可以借人」收尾。


于谦在劝谏陛下国之利器,不可以假手于人。


这短短的一杯茶的时间,于谦条理清晰的解释了这段时间纷纷扰扰的诸多疑虑,也劝谏了陛下掌管国之利器不要假手于人。


兴安连连感慨,不愧是挽天倾的于少保。


“于少保以为,李贤本人可以被宽宥吗?”朱祁钰笑着问道。


于谦含笑不语的说道:“陛下以为呢。”


拉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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