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三日的大雨,滂沱不歇,北风呼号,大雨倾盆,马车行至一片破败的村庄,目之所见无处不是黑色的废墟。楚乔找了一间相对完整的屋子,背着仍旧昏迷的赵嵩走了进去,手脚利落地打扫好屋子,找来干净的干草,拾柴生火,不到半个时辰,屋子里就暖和了起来。
这块无人区是川中地带,当初楚乔带着西南镇府使正是从这里经过,还和赵飏的征讨大军在不远的地方进行过一次会战。显然,这里的百姓都是在那一战中被吓得逃跑了,除了粮食和衣物,什么都没来得及带走,锅碗厨具都还保存完好,水缸里甚至还有干净的清水,柴房里还有大捆过冬的柴火。
楚乔端着一碗热水,走到独自坐在屋子一角的赵淳儿身边,蹲下身子,将干粮和清水递给她。
昔日的金枝玉叶没有抬头,也没有嫌弃这样简陋的饭菜,她沉默着接过干粮,低头喝了口水,安静地一言不发。
这一路上,赵淳儿一直是这个样子。她出乎意料地没对楚乔表露出丝毫敌意,也没有明显地抗拒,她顺从听话,寡言少语,给吃便吃,让喝即喝。道路难行,她会下来跟楚乔一起在大雨中推车;没有干柴,她会同楚乔一样就着冷水吃难咽的粗粮;遇到浅河,她会下马涉水;遇到乱民,她会学着楚乔的样子,拿起刀子眼睛里闪动着饿狼一样的凶光。但是,她很少说话,除了赵嵩,她不再对外界的一切感兴趣。
楚乔知道,她并没有对自己感恩戴德,她也并不是被吓傻了。在那场屈辱的灾难中,这个少女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起来,有什么东西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已经发生改变。楚乔甚至有些担忧地想,自己此时此刻的所为到底是不是一种变相的自取灭亡?
将干粮捏碎,倒在热水里,楚乔来到赵嵩身边,伸出两根手指撬开他的嘴,然后将食物强行灌了进去。
男人眉头紧锁,下巴上都是新长出来的胡楂。不同于燕洵和诸葛玥,曾经的赵嵩有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眉毛很粗,发起怒来像一只小狮子。然而短短几天时间,就将曾经阳光朝气的青年折磨得瘦骨嶙峋,脸色苍白得像是一张白纸。
看着他空荡荡的右臂、染血的衣衫,楚乔轻轻地转过头去,不忍再看。
“嗯……”
一阵低沉的轻哼突然响起,一直安静的赵淳儿猛然间像是一只小兽,腾一下蹿起身来,踉跄地抢身上前。
赵嵩眉头紧锁,脸上有痛苦的神色。楚乔紧张地半跪在他身边,激动地握住他的手,轻声地低唤:“十三?十三?”
“傻……子……别去啊!”低沉破碎的声音从男人口中传出,他紧闭双眼,额头青筋迸现,面色痛苦,像是一只被困在牢笼里的野兽。
“十三哥!”赵淳儿扑在赵嵩身上,大声叫道,“十三哥,淳儿在这里,我哪里也不去!”
楚乔被赵淳儿挤到一旁,忍不住轻声说道:“公主,不要碰到伤口。”
“让开!”少女猛地回过头来,面容严厉,满脸厌恶地冷冷看着她。
“别跟……他去……会……会死的……”
“十三哥,”赵淳儿面色凄凉,不住地点头,“淳儿知道了,你放心吧。”
赵嵩脸孔带着不正常的潮红,似乎正在发烧。楚乔站在一旁,却不知道该如何靠近这样一对兄妹。她想要回头去烧水,可是刚刚转过身子,却被一个沙哑的声音闪电般将脚步牢牢地钉在原地。
“我……我也可以……保护……你啊……阿楚……”
赵淳儿登时呆若木鸡,面色苍白,像是被鬼魅附身了一般转过头来看向楚乔,又转头去看了看昏迷中的赵嵩。突然间,她嘴角露出一丝难看的苦笑,回到铺满干草的角落里,抱着膝盖,将头深深地埋下去。
整个晚上,赵嵩都在说胡话,有的时候,是在大骂燕洵背信弃义,有的时候,是在疯狂地大叫淳儿快跑,而更多时候,是在苦苦地哀求楚乔,求她留下,求她别走。
这个在长街上划地为线,凌厉果断地要和自己恩断义绝的男人,将他所有的脆弱和柔软暴露在这个大雨的晚上,一字一句,都像是一把把刀子,在狠狠地凌迟着楚乔的心。
天色将明的时候,他却突然清醒了。楚乔整晚护在他身边,为他喂水敷面降温,见他醒来,楚乔惊喜地叫出声来,“你醒了?”
声音惊动了闭目睡觉的赵淳儿,少女睁开眼睛望过来,却并没有走过来。
赵嵩的眼神有些茫然,一时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看着楚乔,眼神从最初的惊喜,转变成疑惑,然后痛惜、怨恨、愤怒等情绪一一划过他的黑眸,最后皆被巨大的冷漠覆盖。那眼神那么冷,像是万古雪峰上的坚冰,让人脊背发寒。从他的眼神里,楚乔似乎再一次重温了他们这些年的友谊,从初识,到至交,最后,都在那座巍峨的宫墙之下土崩瓦解。
这一瞬间,楚乔顿时明白了一个早就明白却仍旧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的事实,她和赵嵩,真的不可能再做朋友了。有些伤害已经形成,就如同他的断臂一样,无论自己怎样补救,都不可能让一切恢复原状。
“淳儿?”赵嵩转过头去,看向角落里的赵淳儿,声音沙哑,好像是生锈的锯条,他唯一的手臂,遥遥地伸向那个单薄的少女。
赵淳儿抿起嘴角,跪着爬了过来,眼眶发红,嘴唇发抖,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死死地握住了赵嵩的手。
外面大雨倾盆,屋子里火堆噼啪,这对劫后余生的兄妹相对无言,像是两尊雕像。万千不需表达的言语尽化作两道悲凉的眼神,在狭小的空间里交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