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楚乔怕房东再来叫她吃饭就自己出了门。
天还没黑,灯市也还未开,但是街上已经十分热闹了,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各种小吃摊位绕着大街摆了一整排,贩卖酒肴烟丝胭脂玩物的小贩挤满了贤阳主街,楚乔嫌这里太热闹,就稍稍避开了。
因为是节庆,平日不出门的大户人家的夫人小姐们也纷纷出了府,街上随处可见几人抬着的轿子、软椅或者马车,一辆辆从楚乔身边经过,偶尔飘出几缕欢笑声,和着远处吹来的暖暖熏风,一派祥和静谧的景象。
相较于满眼的红粉艳绿,楚乔穿得十分素净,但毕竟是卞唐皇宫之物,到底比寻常的民服华丽精致。藕色云纱薄衣,浅蓝藕白长罗裙,以极淡色的丝线绣出一朵朵淡淡的玉兰,远远望去,如清新的冉冉新荷。加之她淡定轻温的气质,独自一人行走在梧桐深寂的长街上,过往的书生公子无不争相注目,偶有想要上前来搭讪攀谈的,走到她身前却略略踟蹰,只感她的清冷舒淡之气不似寻常女子的矜持做作,而是实实在在没将这重重人影放在眼内,稍一犹疑,她就已经去得远了。
天色渐黑,暮色四合,天公作美,赐了今夜一轮圆月,星子寥落,淡淡的月华轻轻地落在了她的肩上。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来到贤阳城了,三年前,她带兵逃出真煌城,途逢遇难的赵淳儿兄妹,护送之后遭到赵淳儿的追杀,一路逃到此地。
岁月匆匆,流年似水,赵嵩多年来杳无音信,当年呼风唤雨的天家皇子,想必早已因为身有隐疾而淡出了大夏的角逐之争。而赵淳儿更是零落成泥,一步步迈入了九幽之所,如今飘零散落,不知身在何方。
楚乔嘴角牵起一丝淡淡的笑,那笑容如此淡薄,尚未滑到脸侧就已然消失,看起来像是一笼淡淡的烟雾,悲凉地散落在冷风之中。
也许,李策说的对,这个世道,太精明的人总是不开心的。
远处亮起了大片璀璨的灯火,红红绿绿,金黄暗粉,一派琉璃。爆竹声声,孩童欢快的稚笑、小贩的叫嚷,顺着湖岸的风一丝丝传来,听在她的耳朵里,像是温润的冷火,暖暖地亮着,却丝毫没有暖意,好似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上元灯会,已是久违了。
她抬头望着,目光依稀穿透了时光,定格在最初的那一日。
朱红小马,白裘孩童,手提着雪白的兔子灯,跟在那个少年身后,那人回过头来,眼里是清凉的静寂。她一直以为那是冷漠无情的残忍,以高高在上之姿,不屑地俯视着下面的芸芸众生。
然而如今再一次回想当初,她却仿佛清晰地望到了他的眼底,看到了一丝隽永。
如果没有当日的花灯穿梭,没有孩子的爆竹惊了她的小马,没有让她奔驰出城外,和燕洵在雪地里跋涉一夜,那么一切会不会有一丝不一样的改变?
也许不会,也许该紧握的手仍旧紧握,该举起的战刀仍旧举起,该背叛的誓言仍旧背叛,一切都会按照上苍定下的进程缓缓而行,无人可以跳出这个命运的轮回。
但是,最起码,如果没有那场失散,那么今日回想起有关于他的那个上元灯会,不会只有一个模糊的背影和一盏温暖的烛灯。
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远,一棵大榆树又粗又高地立在湖边,估计得有三四十年的树龄,上面缠满了红色的布条,还有各色剪纸。那是乡下百姓们的迷信,他们相信榆树里面住着神仙,越是粗壮年头久的树越能通神,久而久之,就经常有遇到难处的百姓来此叩拜,祈求诸事顺利、故人平安。
楚乔站在树下,一种莫名的情绪从心底生出,她不知道那树上有什么,只是静静地仰头望去,半眯起眼睛,久久地凝望,无喜无悲,视线穿透了尘封的岁月,恍若一汪清澈的湖水。
她并不知道,就在三年前她在此地被詹府买走的时候,也有一人骑马经过。那日阳光青白,他衣衫萧萧,静静立于树下,与她差之毫厘地擦肩而过。
楚乔伸手入怀,却只摸到一方玉佩,她拿着玉佩,骤然就失了神。
这是当日在坞彭城内田城守府上和诸葛玥夜间对打的时候她抢下来的,事后她冒充舞姬被他发现,他还曾向她讨要,她当时仍在赌气,就说随手扔到府里的湖中了。惹得田城守府中的下人忙碌了一晚,挖湖引水,却终究徒劳无功。
离开燕北的那日,她什么都没带,只鬼使神差地带了它。
时光流转,记忆如一枚冷玉贴在心口,她仰着头,眼里已是一汪如水的辛酸。
兜兜转转,终究是离人的面容,纵然山河不再,岁月曲折,阴阳相隔,却仍旧有缠缠绵绵的家国仇怨阻隔在他们之间,况且她这般身心,又何来靠近的资格和勇气?
楚乔闭上双眼,挥手将玉佩抛上去,明明只是一瞬,却有万千思绪涌入脑海之中,乾坤玩弄,她和他,终究什么也不是。
她转身就要离去,耳后却传来叮的一声脆响,像是修长的手指轻轻挑起古琴的琴弦,声音绵长悦耳,瞬间穿透了脊髓的阡陌。楚乔仓皇回首,两道明晃晃的玉光由榆树上落下,不偏不倚一左一右落入她的两只手中。
莹白剔透,温润光洁,无论是样式还是成色都如出一辙,竟是一对双生的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