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刘伯升更怒了,脸上青筋直冒,刘秀遂猛地从案后起身,一手拦下老哥要去拔剑的手,脸上则笑道:“诸君!此事我兄弟二人皆无疑虑,吾兄圣公,乃是族中长者,德高望重,当为天子,复兴汉家!”
……
刘縯憋了一肚子火气,才回到营中,就让亲信去准备兵马。
“点齐兵卒,既然绿林不仁,休怪我不义,不就是要比谁剑刃更利么?刘伯升怕过谁?”
刘秀连忙跪倒在地:“绿林诸帅欲以私心坏公义,但兄长,吾等当以大局为重!”
“此时倘若决裂火并,自己斗起来,也休要提什么复汉大业,只怕还不等新军开到,吾等便自相残杀殆尽。”
“宛城中的严尤,只怕要笑得疾病全消,而京师的王莽,亦会大喜过望。这是亲者痛,仇者快啊!”
“那此事就算了?”刘伯升依然心有不甘,袒露胸膛,让弟弟看看他身上的箭伤:“我筹划此事十年,在蔡阳首义举兵,每一场仗都冲锋在前,身被数创。又亲自劝降数县,舂陵诸人中,论功劳,吾敢居第二,无人能当第一。”
“倒是那刘玄一事未做,连战场都未亲临,却成了皇帝,休说是我不服,南阳豪杰亦无人心服!”
这是对他的羞辱,更别说过今日刘玄称帝后,他们还要对他稽首膜拜,简直是一辱再辱,大丈夫岂能忍之?
刘秀抱住哥哥的腿,力劝道:“且让弟为兄长分析如今形势。”
秀儿就是这样,平日话不多,可一到关键时刻,脑子却极其清醒:“秦末时,高皇帝先入关灭秦,当王于秦;然项羽背约,主持分封,将关中私相授予亲近降将。如今绿林诸将,也譬如项籍,而刘圣公,立圣公,犹如项氏立熊心为义帝,名为复汉,实为谋私,刘圣公,不过是彼辈用来发号施令,制衡兄长与南阳豪右的工具。”
“高皇帝的敌人,从来不是义帝,而是项籍。但哪怕对项羽,亦有入关前亲如兄弟的协作,一直等到完成灭秦事业后,才渐渐决裂。”
“兄长如今应该效仿高祖,龙蛇之蛰,以存身也,不如暂且同意此事,明面上尊奉圣公,实则继续收揽士心,与南阳各家联姻结好,打下宛城,壮大军容,以早日入关灭莽为要务。”
“等到吾等进了常安,斩了王莽头颅,让大汉还于旧都,谁才是灭莽第一功臣,天下人难道还看不清楚么?那时绿林必然骄纵,难免亦会像项籍谋杀义帝一般,对圣公不利……”
刘秀已经说得极其露骨,咱们学学老祖宗,先忍一口气,日后再翻脸,他抬头看着兄长。
“高皇帝奋布衣,提三尺剑,八年而取天下,岂是依靠帝号?”
“而是反过来,正因高皇帝扫平天下,拯救黎民苍生,由此才成为众望所归的皇帝!”
“这才是弟希望兄长走的,复汉之路!”
……
绿林这件事虽然做得干脆利落,但毕竟是一群盗匪,对礼仪研究得不太够,纵有南阳本地各路士人协助,但刘玄继位的仪式,怎么看都显得草率。
时间是二月初一,地点选在淯水之上的沙洲中,台子是个夯土草台,先祭了天地,又祠了刘邦,然后衅鼓旗,帜皆赤,好歹有个汉的模样。
刘玄则穿戴着匆匆赶制的皇帝冕服,被绿林渠帅们推上了台。
他为人本就平庸懦弱,虽然已经演练过很多遍,今日上到台前,看着周围数万人,仍颇为紧张,一时间竟羞愧流汗,举手不能言,背了一夜的话竟然一句憋不出来,惹得近处南阳豪杰暗暗窃笑:“比之刘伯升差得太远了,这怕是一位‘闭口皇帝’罢。”
直到下头绿林诸帅帮刘玄圆场,喊了一声:“皇帝说得极妙!”
然后大伙也一起叫好,就这么草率地跳过了许多环节,直接快进到大赦、改元。
年号定的是“更始”,倒不是向反新的大功臣更始将军廉丹致敬,而是因为,这原本就是汉末新室时,很喜欢提的热门词。
世人崇信儒家的三统之说,日穷于次,月穷于纪,星回于天,数将几终,岁且更始。
与年岁相同,王朝终有尽时,而在一个世道接近尾声时,自然有新的来更替,是为焕然与天下更始!
于是刘玄变成了“更始皇帝”。
刘伯升远远看着这一幕,心中的轻蔑仍在,但被刘秀劝了一次后,他倒是看开了。
弟弟说得对啊,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刘玄这皇帝衣冠是穿上了,可他有为帝的器量和运势么?等着瞧!
刘玄称帝之后,亦给诸多功臣封官,以舂陵宗主、族父刘良为国三老,绿林渠帅王匡为定国上公,王凤为成国上公。
那个力推他为帝的朱鲔为大司马,刘伯升为大司徒,平林渠帅陈牧为大司空,如此三辅三公就凑齐了——他们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宗室,知道何为汉家制度、汉家衣冠,复辟起来有模有样,不会像卢芳一样乱取。
而王常、马武、张卬、廖湛等人,则分别作为九卿,皆废新号而用汉名。
当轮到刘秀时,他虽然没太大功劳,但因为劝下了刘伯升,还是被封为“执金吾”!
这曾经是刘秀的梦想,仕官当为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啊!
如今执金吾有了,阴丽华呢?
刘秀心里一点都不感到高兴,或许是因另一个梦想与他渐行渐远,本该是双倍的快乐,如今却是悲喜相互抵消。
也可能是因为……
刘秀抬起头,越过兄长的肩膀,看向台上举手投足尽是尴尬的刘玄,以及他头顶飘扬的赤色汉帜,心中却并无一丝波澜,完全不似当初在舂陵起兵时激动到热泪盈眶。
这或许是因为……这个汉,绝不是他们想象筹划中的哪一个,而是野生的、不纯粹的。
大汉一定要复,但究竟最终当由谁来复兴,犹未可知!
……
地皇四年二月中旬时,宛城还处于包围,“百万大军”尚在匆匆征募拉壮丁,关东的形势也未因第五伦在黄河边赢了一场而有任何好转。
但“汉朝”在南方复辟的密报,却已传入寿成室中,王莽那一刻的神情,好似见到了一个死而复生的人忽然站在他面前。
王莽哪会忘记?十多年前,那个名为”汉”的两百多岁老人,积弊已久,浑身是病,苟延残喘而已,最终被王莽亲自蒙住嘴,捂住了最后一口气,就此而终。
王莽亲自为他穿戴丧衣,盖棺定论,埋入土中,还踩了几脚。
可汉朝的幽灵,却依然活着,在人们的记忆里,在口口相传中,于九州大地徘徊了十余载,像噩梦一样纠缠着王莽。如今竟重新找了一具躯壳上身,宣布自己复活了!
“沐猴而冠!叛逆!他们怎敢如此!”
作为杀人凶手,王莽如今心里无比惊慌,嘴上却是轻蔑到了极点:“汉家气数已尽,焉能再起?不过是无知宗室,不肖子孙,欺世盗名尔。”
王莽暗下决心,为自己鼓劲:“天生德于予!予能将汉朝盖棺一次,就能埋葬第二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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