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的吏治远不如关中,这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尤其在陈留这种魏军刚接管的敌占区,官吏侵吞财产的事太多,且根本没法清查。董宣在定陶做官,就算赤眉抢了几遭,依然有油水,二千石的日子,居然过成这样?
“那董宣的俸禄呢?”
张鱼低声道:“要么用来救济宗族子弟,供彼辈上学,要么换了米粮,借给饥贫的乡里乡亲了。”
一听不是如莽朝官吏的假清廉,而是真的廉洁,第五伦只又看了董宣一眼,这一次,看得很深,心情复杂。
这是一个杀人如麻的酷吏,也是一位两袖清风的清官,更是马援赞不绝口,极力希望第五伦留用的干才,人啊,真是复杂。
第五伦心中了然,给了张鱼一个眼神,让他说出自己不方便问的话。
张鱼领会,遂道:“前汉成帝时,江夏太守尹赏因残贼罪被免职后,没多久,因南山群盗起,又被任命为右辅都尉,迁执金吾,督大奸猾。”
“尹赏临死前,对其子说:大丈夫做官,因残贼罪被免官,事后皇帝回想,残贼能令盗贼大豪畏惧,多半会重新任用。而一旦因软弱失职而被免官,就会终身被废弃,而无再起用之机!其羞辱甚于贪污坐臧……”
张鱼无礼地问道:“董少平,你决心杀赤眉俘虏时,是否也与尹赏,存了一样的念头呢?”
话音刚落,董宣就猛地抬头,直着脖子,瞪向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张鱼。
“绣衣都尉此言,才是对董宣最大的羞辱!”
“也不必隐瞒,当时臣确实知道,按照律令,自己罪不至于死,此乃臣胆敢行事之倚仗。”
“但也仅此而已,既不求死,也不求功,臣只想着拖住赤眉偏师,尽职尽责,从未想过之后会如何。”
“臣无能,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知法犯法。古人云,祸莫大于杀已降,万人之血,足以让宣断子绝孙,岂会念着用它们,来染红自己的官帽缨带?”
“今大罪已铸成,万人已赴黄泉,再难挽回,而官职已撤,只愿求借钱帛,交完罚金,退于陇亩,与乡人归家,只等命丧之日,于黄泉受万人冤魂之恨,纵魂飞魄散,亦是宣自行取咎。”
如此一来,第五伦对董宣的了解,也算全面了。
他强毅劲直、案法治官,敢于决断。但应变能力较弱,面临一个电车难题时,就用了最笨的办法,若第五伦在定陶,当会有不同的处置,但你没法要求人人都智计百出。
“当是之时,若救火扬沸,刻不容缓。”
第五伦不会赞同董宣的手段,但也明白那时的处境。
“董少平。”第五伦遂道:“也不必去筹借了。”
“那一斤黄金,由予来借。”
第五伦肃然道:“赤眉已败,颍川郡初降服于予,官吏多有空缺,予欲以汝试任阳翟令,先扣两月俸禄来偿金,汝可愿意?”
区区县令,比先前跃升的太守可低了两级,董宣看着第五伦:“陛下,还愿用臣么?”
第五伦则道:“如今天下纷乱,颍川多盗贼及赤眉余党,祸乱百姓,阳翟多强宗大豪,趁机兼并虐民,非武健严酷之吏,焉能胜其任而愉快乎!”
“卿也不必回家了,直接去赴任,且记住,其治务在摧折豪强,扶助贫弱。”
“这次,予希望你不仅能遏制盗贼、强宗,还能救阳翟万民于水火,可能做到?”
“臣定竭力而为!”
董宣犹豫了很久,他本来已经做好回家耕读的准备了,直到第五伦说出这句话后,才勉强应诺。
让内心焦躁与恐惧稍稍平复的办法,就是不停做事,千万别闲下来。
罚一人而三军震者,罚之。
用一人而万人惧者,用之。
道德评判被第五伦扔到了一边,对董宣的撤职和起用,都基于这两个原则,董宣现在自带煞气,颍川那些从战国秦汉起就盘踞的强宗大姓,谁敢在他们面前胡来试试?
但董宣在告辞前,却道:“陛下,臣还有一言,虽有越职之嫌,但仍不能不说。”
“听闻新帝王莽已到济阳。”
“然臣思索律令之中,并无现成条例,能对王莽加以处置。”
“县令犯法,太守、郡丞裁之;二千石犯法,州牧、廷尉裁之;三公犯法,天子裁之。”
“然王莽乃昔日天子,他的罪,当由谁来审判裁断?”
在照律宣课的董宣看来,这是颇为困难的事,他提的问题,也是魏国群臣最头疼的事。
和秦始皇处置六国君主、刘邦项羽处置秦王子婴还不同,第五伦过去与王莽是有君臣之份的。若魏国宣布新朝并非正统也就罢了,但第五伦为了宣扬“汉德已尽”,对新莽代汉,是加以承认的。
所以,谁来审判王莽?董宣当然不可能掺和,他不配,或者说,放眼天下,没有任何人有这资格。
哪怕第五伦作为新天子亲自审判裁断,在道德和理论上,仍有些说不过去,难免落下一个“成王败寇”的讽刺,有失公平。
这就使得问题愈发复杂,所以不少大臣,诸如耿纯等人,就提议不如效仿商汤流放夏桀,留王莽性命,而将他撵到“三危山”,也就是河西走廊去。
反正老家伙到了那也肯定死了,还能彰显第五伦的“仁慈”,岂不是一举两得?
但第五伦不打算这么敷衍,面对董宣的提醒,他只笑道:
“审判王莽的人,已经有人选了!”
……
ps:第二章在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