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弼和狄青早有合作,话不多说,当下轻装简行,择日出汴京、过黄河,直奔契丹。
这次出使倒和上次去藏边有所差异,上次出使藏边,是秘密行事,这次出使契丹,却是慎重其事。因此除狄青、富弼等人,尚有数十禁军跟随。沿途有人传送公文,自有地方官府接待。
那帮禁军知道追随狄青出使,均是兴高采烈,不以出使为苦,反倒觉得很是荣耀。狄青从一寻常行伍中人能到今日的地位,在众禁军眼中无疑极负传奇色彩。能和狄青公共出使一次,这辈子就算老了,也有值得炫耀的往昔。
一路上,众人听狄青吩咐,快马奔行,在途并非一日。
这一日过了安肃,前方远见山峦叠嶂,近看绿草无垠。有风吹拂送爽,草气清新擘面而来。众人一路风尘仆仆,见途中这般景象,忍不住精神一振。
狄青却知道,过了那连绵的群山,都要到了契丹的境内。前途未卜,出使一事更没有沿途风景那么美妙动人。
这时韩笑赶来,低声在狄青耳边说了几句。狄青点点头,对富弼道:“富大人,已有消息,因近秋日,契丹国主要例行秋捺钵,因此应该会去上京道的伏虎林左近。按照惯例,萧太后也应跟随,我们若循惯例,去中京的话,只怕等他们秋捺钵后才能来中京见面,不如直接到他们秋捺钵所在之地请见,不知你意下如何?”虽有禁军跟随,狄青还是私自让韩笑等人暗中跟随,负责打探消息。而韩笑所得的消息,往往比官家传来的消息更加的快捷准确。
狄青只怕走冤枉路耽误时间,因此早派韩笑提前准备。
富弼沉吟不语,一时间有些为难。
如今契丹划为五道,分别为上京临潢府,东京辽阳府,西京大同府,南京幽州府和中京大定府。
契丹的南京就是前朝的幽州,而契丹的西京就是如今的山西大同左近。
无论南京、西京,均是在宋立国时,契丹人所抢占地中原地域,亦是一直没有被宋朝夺回。西京和南京,亦是契丹人的军事要道,当年澶渊之盟时,契丹人就是从这两道长驱直下,进攻中原,直逼开封。
而中京在南京、西京之北,因于南京接壤,如今发展的也是颇为繁荣,历来大宋、夏国和高丽等地的使臣,均是在中京等候契丹国主召见。狄青让富弼前往上京道直接请见契丹国主,于例不合。
不过富弼也知道,狄青是一片好心。
因为虽说上京临潢府算是契丹眼下的权利中心,但实际上,契丹人一直以来还保留着游牧时四时转徙、车马为家的生活方式。因此契丹的皇帝不像大宋般,终日留在汴京,而更像四处流浪。
契丹国主仍旧采用四季巡狩制,也就是春夏秋冬会在不同的地点狩猎巡视和居住,这种方式称作捺钵。
春季时,契丹国主多居东京左近,而在秋天时,多会前往上京道。这个规矩,一直没有改变过,而契丹国主转徙不定,局无定所,就让各国的使臣可能苦苦等候数月,甚至更久。
狄青想要速战速决,因此建议富弼直接前往上京道求见。富弼知道这种方法直接,但怕破坏了契丹人的规矩,反倒不利和谈。
犹豫良久,富弼开口道:“反正要去上京,始终要经中京。不如到中京后,再做打算如何?”
狄青也知道富弼的担心所在,当下赞同。
众人过群山峻岭,直入南京后,转而踏入了中京的地界。
契丹的南京、中京因与大宋接近,风土人情多近中原,居住地百姓很多也是中原人。街市繁华兴荣,虽不比汴京,但众人在此,如在中原般。
富弼、狄青等人到了大定府后,入官衙递交文书,循使者礼节求见契丹国主和太后,商议边境屯兵一事。眼下虽是萧太后掌权,但耶律宗真毕竟已登基,大小政务,也会参与。
那文书递交了半个月后,终于有了契丹南院的枢密院的回复,说萧太后有旨,命人请宋使前往上京,会猎伏虎林!
富弼得知消息后,唯有苦笑,暗想若早听狄青之言,也不用在此等候许久了。狄青反倒安慰富弼说,既然萧太后要和我们会猎,说明一时半会不会南下。富弼一想也是道理,虽说在中京耽误些时日,但只要契丹不发兵,他的出使就还算有些成果。不过萧太后说什么会猎,这个词满是兵戈气息,难道说萧太后要借此在宋使面前立威?富弼本有些担忧,但见狄青若无其事的样子,也跟着放松下来。
狄青等人第二日启程出中京,转道西北,直奔上京道的伏虎林。路途颠簸,众人很快入了茫茫草原。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苍莽草原,似辽阔大海,人行其中,如海浪上的一叶孤舟,自觉渺小卑微,迷惘感慨。众人均是不熟悉草原地形,幸好还有韩笑,幸好一路上尚有契丹南院的枢密院派来的契丹人领路,众人这才不至于迷失其中。
一路行来,只见帐篷点点如草原中盛开的花朵,牛羊跳跃宛若草浪中活跃的精灵,那牧女健儿奔驰其中,柔情中又满是豪放。狄青见了,心中突然想到,自己这一生,若不是个将军、若没有入京,只和心爱的人儿在此牧马放羊,快意一生,那真的是万金不换。
可他还有这个机会吗?一念及此,心中微酸。
这一日,黄昏落日,那金灿灿的光芒撒在无穷无尽的绿草上,满是波澜壮阔。有风吹低了绿草,前方现出了不少帐篷,原来他们不知不觉间,又到了契丹的一处族落。
那族落是契丹下属族落的伯德族。枢密院派来的官员对伯德族落的族长说了下原委,那族长倒是热情好客的招待宋朝使者。到了夜晚,篝火熊熊,那族人烤了全羊,准备了歌舞让狄青等人欣赏。
虽说萧太后有意出兵,但契丹、大宋毕竟和平了数十年之久,在百姓的心目中,双方更多像是朋友,而不是敌人。
狄青无意歌舞,趁富弼应酬之际,悄然的出了狂欢的行列,到了族落之外的一座山坡上坐下,仰望满天星斗。
这时月如钩,星似眸,撩人的月色水银般地铺在那无边无际的草浪上,有如情人的眼波。
狄青呆呆的望着那如钩如眉的月儿,许久许久……
有脚步声传来,狄青扭头望过去,见韩笑走过来,展露笑容道:“你怎么不和他们一起歌舞喝酒?我们这里面的人,也就是你最熟悉草原的风情了。”
韩笑不会武,可除了武技外,好像没什么不会的。他熟悉各方语言,了解各地风俗,知晓太多太多的事情,狄青一直都有些好奇,种世衡如何能找到韩笑这种人。韩笑本身,好像就有太多秘密。
可他当韩笑是朋友,从来不问。有时候朋友间,固然需要倾听,但有时候,也要给对方留必要的空间。
韩笑走过来,坐在狄青的面前,双手抱膝望着天际,说道:“狄将军,这次萧太后让我们去他们秋捺钵之地,不知为何,我总感觉事情不是那么简单,从这次接待来看,他们的敌意也不算明显,因此我又想不明白这老太婆想着什么。”
狄青微微一笑,“想不明白就先不要想了。去了自然就知道。反正我们也有人手留意契丹人的东向,眼下尚没有发现他们增兵燕云的意思。对了,有张美人的线索了吗?”
韩笑摇摇头,“张美人是张尧佐之女,而张尧佐是进士出身,多年来一直身份清白无甚可疑之处。这些事情,出汴京前,已经对你说了。如果说唯一有点让人非议的是,自从天子喜欢上张美人后,张尧佐就提拔的有些快。不过听说包拯曾就此事参过几本。”
狄青暗想,“我想来想去只想到,这张美人要陷害我,可能是因为元昊的缘故。但眼下看来,这个可能微乎其微了。不过若不是元昊的话,张美人刻意对付我又是为了什么?”
韩笑扭头望向了狄青,突然道:“狄将军,汴京虽繁华,但不适合你。其实你这次避祸草原,也是好事。”
狄青淡然一笑,“我一直请命去西北,可祖宗家法规定,边无常将,我恐怕一时半会去不了西北了。我来出使,并非因为避祸,而是觉得,既然我有能力做些事情,就应该去做。”
韩笑眼中露出尊敬之情,他知道狄青这番话,是发自内心。
狄青心中却想,“更何况,我知道羽裳肯定希望我这么去做!”仰望星辰,狄青喃喃道:“不知道何时才能进入沙州?不知道什么时候天下能够太平?”
韩笑压低了声音道:“狄将军……我们的凤鸣……”话未说完,狄青双眉一扬,低声道:“咦,不对。”
韩笑微惊,扭头向富弼等人所住的族落望过去,见到那里还是篝火熊熊,歌声隐约随风飘来,不知道有什么不对。狄青却已快奔几步,又上了个高坡,伏地身子向远处望去。韩笑见状,急步跟过来,不等上了高坡,就听到马蹄声响起,急如密鼓。
暗夜中,有两队人马一前一后的向这个方向冲来。
前面那队人马较少,均着青衣,不过十数来人,而后面那队人马却有五六十人之多,各个是黑色劲装。
韩笑见到来骑的第一眼,心中凛然,只以为这些人是来洗劫族落,或者是为宋使而来。可转瞬就知道不对,因为后面那队人马渐渐追近,一声呼哨后,羽箭如雨的飞过来。
有战马悲嘶,前面那十数青衣人有一个被射落马下。余众均是身手敏捷,或鞭马躲开了箭雨,或挥鞭抽落长箭。
这些人无不例外的马术精湛,狄青暗夜中见前面那些青衣人神色彪悍,隐带焦急,可都不约而同的护着最前的一人。
最前那人面色黝黑,紧抿双唇,虽年纪不大,但在这种箭雨下也没有畏惧之意。
那年轻人身后有一虬髯汉子突然喝了声,那十数骑陡然勒缰,挽弓挽强。只听半空中“嗤嗤”响声,已回射了十数箭。
羽箭虽不多,但快若流星,追来的那队黑衣人猝不及防,已被射翻了五六人。余众一声呼喝,竟不退缩,只是分开两队,分路包抄过来。
狄青人在山坡,见那些人各个马术精湛,身手矫捷,暗想这些人多半是契丹人,怪不得契丹兵纵横疆场这些年来,大宋对其无可奈何,这些人的确有其独到的本事。可这两队人马若均是契丹人,不知为何事厮杀?
黑衣人兵分两路,已兜住青衣人的去路。呼喝声中,只听羽箭“嗤嗤”作响,纵横半空,暗夜中,有着说不出的惊心动魄。
转瞬之间,黑衣人已被射死了十数人,而青衣人已剩不下十人,为首那年轻人陡然低呼一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原来一箭射出,正中他坐骑的马头。那箭势极劲,长箭没入马头,只余箭簇。
黑衣人大声欢呼,策马踏来,有长矛舞动,将地上那年轻人刺来。
剩下的青衣人大惊,纷纷来护。眼看那长矛就要刺在那年轻人的身上,一人纵来,抱住那年轻人,就地一滚,已避开了长矛。
救出那年轻人的正是那虬髯汉子。
“夺夺”响声不绝,长矛刺地,寒气凛然。那虬髯汉子倏然而起,抱着那年轻人就向山坡奔去。他本身手敏捷,可毕竟抱着一人,没跑两步,就被三骑追上。
长矛交错,劲刺而来。
那汉子躲避不及,大喝声中,已把那年轻人抛了出去,可三矛刺来,已将那汉子钉在当场。
那汉子怒喝声中,临死前竟扯住长矛,将一人扯下来马来,挥刀斩去,砍死了那人。可马蹄踏过,已见那汉子踩死当场。
年轻人眼中有泪,可奔势不停,这时只听“嗤”的一响,一箭划破长空,已堪堪射到了那年轻人的背心……
青衣人大呼,脸色骇然。半空中陡然光华一现,那只长箭本已要没入年轻人的身体,遽然“叮”的声响,折冲向了半空,射得不知去向。
众人怔住,有两骑飞奔冲来,扼不住来势,长矛闪动,就要刺向那年轻人的背心。暗夜中,只见到又是一道光华闪现,有如那天上的月色倏然被接引到了人间。
明月在天,刀在眼前。
那使动长矛的两人眼中遽然闪过分惊骇,“嗤嗤”两响,长矛折断。
众人只见到个此生难忘的情景,那两个黑衣人长矛刺出,遽然顿了下,那道光华陡照在二人身上。紧接着那二人矛断臂断头也断。
有鲜血喷出,染红了夜空。马儿无主,茫然悲嘶。
可没人再去看那惊马死人,所有人都在看着那年轻人身边站着一个人。那人暗夜中蓦地闪出,如煞神恶魔,倏然出刀。单刀横行,只是一刀,就斩了两个黑衣人?
这是什么刀法,如此霸道凶狠,这是什么人,如斯诡异难测?
所有人的一颗心都是怦怦大跳,望着那持刀睥睨而立的人儿……
出刀之人,就是狄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