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发在北京经营茶馆已经快二十年了。
这从他爸爸手中接下来的茶馆离天桥很近,所以生意还算红火,王利发打点完了各路神仙之后竟然还能有不少盈余,能在离茶馆不远的胡同里买个小院。
王利发琢磨着,再干那么几年,就能把娃娃的上学钱给攒出来,于是浑身都有劲。但是,今年入秋以后,这京城的大变故让王利发脑海里那谋划了许久的未来突然变得飘摇起来。
起先王利发担心那些神仙换人导致自己要重新打点——能重新打点还是好的,这万一新神仙们翻脸不认人要夺他的茶馆,那就真要命了。
好不容易确定自己的茶馆暂时无忧,新的烦恼又接踵而至。
这烦恼来自茶馆的客人们。往常茶馆的客人确实分三六九等,但平时井水不犯河水,还算相安无事,但这共和之后,情况就变了。
王利发的茶馆里的顾客们开始互相看不顺眼,三天两头就要开吵。尤其是喝了酒以后,没打起来那都叫运气。就这几天,王利发茶馆里都坏了三张桌子了。
不过王利发这么些年经营茶馆也不是吃白饭的,他已经摸到规律了,共和之后的这些客人,主要分三派。像以前一样穿马褂长衫,留着辫子的,那是一派;穿洋人那样的西装,留分头的,那是另一派;还有一派身上的服装和洋人的很像,但有那么些区别,这一派最明显的标记就是留平头和在胸前口袋上别钢笔。
这三派平时互不相让,但时间长了王利发就看出来了,留辫子的客人势微,只能呈点嘴皮子功夫,而另外两派没有辫子的看似同样强势,但平头钢笔派攻击性更强,咄咄逼人——实际上,做这类打扮的都是一些年轻的学生,初生牛犊不怕虎嘛。
摸着门道之后,王利发的劝架就开始变得直切要害起来,凑效的时候越来越多,这个过程中他也学了不少新词,什么德先生啊、什么联邦制啊、什么民权、民生、民族啊……
但是,新的问题又产生了。
一些老顾客开始让王利发站队,这可难住了这位老北京——站队这事,那肯定不管怎么站都要得罪人啊。更何况,他王利发虽然学了不少新词,但实际上那些大道理他并不真的懂,对他来说自己的茶馆能维系下去才是正式,什么主义什么共和,都和他没关系。
但这话要直说出来,恐怕两边都得开罪,老掌柜正犹豫呢,一顶“骑墙派”的大帽子就落他头上了。王利发用了好几天时间,试图弄明白这个骑墙派的帽子到底是好是坏,结果他问道的人都以为他在开玩笑,没人正经的跟他解释,这可把老掌柜愁坏了。
这不,这天一早开门,他那眉毛就凑成川字型,坐在柜台后面苦着一张脸,心不在焉的给柜台上温酒的火炉扇风呢。
这时候,来顾客了。
老北京的茶馆和广东地区的茶馆不太一样,早上的时候茶馆的大多数顾客都在忙自己的事情呢:短衫客正聚集在几个城门前嚼着煎饼等活干,长衫客们要么还在温柔乡里,要么已经进了各处的商号学校等地方。所以早上的茶馆一般都挺清闲。
王利发站起来,一眼就认出来进门的这几个客人不是本地人——不,看那做派,可能连中国人都不是,不是日本人就是朝鲜人。王利发家虽然也买酒,但毕竟是茶馆不是酒楼,平时没什么洋人来光顾,所以这几个东洋人的出现让王利发好生奇怪。
但常言道“八仙桌一摆,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所以他还是摆出笑脸迎上去,殷勤的问道:“几位大爷,喝茶啊?”
为首的人没答话,开口的是旁边那位年轻一点的先生。他跟王利发要了二楼的包间,点了几壶茶一些小点心。
接着,一行人就在王利发的目光的追随下,上了二楼。
王利发愈发觉得不对劲,于是茶点好了之后,他没让伙计送上去,而是自己端着盘子上了二楼。
在包间外,王利发就听见门里面有人用日本话叽里咕噜的说着什么,他虽然听不懂,却也依然能听得出说话人那情绪相当的激动。
老掌柜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敲门进去,就在这个当儿,房间里的话语声刷的一下就停了,紧接着包间的门卡啦一下打开,方才吩咐茶点的那位年轻人堵在门口,一脸煞气。
“掌柜的,偷听可不是好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