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春光鼎盛的四月夜里,真定城内花香四溢,暖风扑面。五百里外,邯郸城下的刘秀军营中,却是号角相闻,篝火熊熊,充盈着一片肃杀之气。
主帅帐内,红漆长条案上摆着的地图和纸笔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壶温好的挏马酒。
刘秀笑着执起酒壶来为跪坐在对面的邳彤倒酒,“来,夜里喝点酒好入睡些。”
邳彤忙低头道是,神色恭敬。
两人抿了口酒,那股挏马酒独有的奶香味在舌尖盘旋,微辣在胃里燃开后又叫整个人都有些微醺。
邳彤赞曰:“无怪乎世宗皇帝爱之。”
他落下酒杯后,望向刘秀眼带询问。
“不知主公深夜相召所为何事?”
刘秀又抿了口酒,缓缓开口道:“不是什么大事……”
他把郭圣通信中所写一五一十地说给了邳彤听,“我不通岐黄,想到将军素有药王之名,故请将军来为我解惑。”
“那胎儿受那日渐臃肿的血块压迫,只怕已然成死胎了。
月份太大,体内又有血块,母体没法自动将死胎排出来,也没法吸收。
谢府少夫人至多再有三月,便会染了胎毒死去。”邳彤摇头叹道:“若是那谢府少夫人在半月前肯求少夫人施以援手,或有一线生机。
现下便是扁鹊重生,也无力回天了。”
刘秀颔首,“既如此,那也真是无奈何了。”
在邳彤来之前,他便已回信给郭圣通嘱咐她万不可再插手范氏的病情。
既不可治,倘若贸然应承,但凡有半点不好,谢府人只会把责任推给郭圣通。
他唤邳彤来,是因为他已成婚,将来总会做父亲,这般将心比心地想着总有些不忍。
但如今邳彤也斩钉截铁地告诉他事不可行,那便就此罢了。
他英俊硬朗的眉眼在灯下轻轻舒展开,“待平了邯郸后,将军还是把家眷从乡下接到身边来吧。
如若有个什么急事,将军也方便照料。”
在信都守将投王昌后,王昌曾捉邳彤全家,威逼利诱于他。
但邳彤不肯就范,他涕泪横流地拒绝了王昌的使者。
幸好信都后被攻下,邳彤全家才得以幸免于难。
经此一劫后,邳彤便把家眷送到了偏僻的乡下。
原是想着安全,但今听了谢躬儿媳的事,他心下不免也担忧起来。
扁鹊医术出神入化到可起死回生又如何?
蔡桓公病入膏肓之时,他不还是无计可施只能逃到秦国去?
人生在世,谁还不会有个头疼脑热的?
倘若老母小儿有何不适,在那缺医少药的乡下,小疾都能耽搁成要命的大病。
到那时,他便是再自觉医术不凡,又有何用?
这般想着,邳彤心下不觉一紧,忙点头道诺。
刘秀微微一笑,举起酒杯来。
“明日还有一场恶战,也不留将军了。
来,再饮一杯后便各自安歇吧。”
邳彤点头,一口饮尽后起身行了一礼撩开帷帐大步而去。
他走后,刘秀又在案前坐了许久,一口一口慢慢喝完了壶中酒。
辛辣的味道在心下升腾回转,他终于觉出了醉意。
撑着条案起身后,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榻上和衣躺下。
他的手不自觉地放在胸口上,那里放着他的妻写给他的第一封信。
虽然只有第一句话是写给他的,但他唇边那笑到了梦中仍落不下去。
*****
黎明划破黑夜到来时,邯郸城外的十里兵营早已活过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郭圣通这封信闹得,刘秀这一夜睡的很不踏实,始终都是在半梦半醒的状态。
他一会梦到长安初见时,她双眸灵气逼人。一会又梦到他得了肺痈,她写罢药方后回眸问他“怕吗”。还梦到真定再见时,她恨恨不平地说“不愿嫁”。
好容易磨到破晓,外间一有些微响动,他睁开眼来,再无睡意。
他克制力极好,从不醒了还赖床。
他霍然坐起身来,翻身下了榻。
洗漱着甲用过早饭后,尚且还没到大军进攻的时候,他便站在帐外看日出。
湛蓝的天际边忽地染上了一抹艳丽的红边,那红边一点点往上,太阳的脸终于露了出来。
五颜六色的霞云漫卷了大半个苍穹,直叫人看得移不开眼。
两刻钟后,太阳已轰然跳出地平线,金光灿灿晃得人睁不开眼来,只能眯着眼看着。
自起事后,刘秀便再没有闲情逸致看过日出日落了。
尤其是在长兄惨死后,好长一段时间他的心下都堵得难受。
所思所想,皆是如何为长兄报仇雪恨,皆是如何叫小长安惨死的婶母、次兄和二姊在天之灵得到安息。
时光沉淀了伤痛,可每每想起时仍是痛彻心扉。
他从不试图开解自己,好让自己好受些。
他怕时间长了,他会忘记他们。
他怕他会失去向上的动力。
可是时日一长,邓禹又说他的心底太阴暗。
他懂邓禹的意思。
邓禹是说他太功利了,凡事都是为了向上爬。
邓禹怕他将来会和王莽一样变成权利的奴隶。
刘秀自己也怕。
那个时候,他经常彻夜难眠,怎么都睡不着。
直到接到郭况的信知道郭圣通和真定王太子退婚后,他的心间蓦然照进了光来,有什么尘封许久的东西冲破心防而出。
他想等着自己功成名就时,一定要备了活雁请人依足了礼节前去说亲。
不管她肯与不肯,他总要尽力一试,方才对得起自己。
却不想造化弄人,她竟然毫无选择余地地嫁给了他。
谁会愿意身不由己呢?
所以她抵触他,甚至厌恶他都是理所应当的。
但这都没关系,他们有一辈子的时间不是吗?
他其实很想谢谢她,是她在他晦暗的人生中点亮了一束光。
是她,让他想起他还要为了他活着的亲人而战。
唯有彻彻底底地赢,才能护她们一生安宁。
他深吸了一口气,深邃的双眸几乎要把天际望穿。
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也站在这片瑰丽的霞光下?
这个念头刚浮起,就被他笑着否定了。
这会她该是还在睡梦中吧?
他笑笑,理了理身上盔甲,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