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些天中龙域又发生一些更严重的大事,即使伯玉并非真心不孝,老龙神这样激烈的举动也没能引来多少关注。到最后,倒是他自己闹腾累了乏了,才渐渐安静,在满地的碎片废墟中静坐,两眼空洞出神,半晌无言,也不知心里在琢磨什么。
失神枯坐,从早到晚,通宵达旦,如此一两天后,龙宫便发来几位容貌可爱兼又善解人意的妖鬟俏婢,前来跟龙君陪伴,隔着窗牖,妩媚了容颜,和悦了神色,说些轻巧话儿,希望能解遭困龙主的苦闷落寞。
只是这样良苦用心,如此娇娥美眷,那蚩刚却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偶尔被奉承烦了,还惹得他破口大骂!正是那“花如解语偏多事,石不能言却可人”!
不过,这样过了两三曰后,有位派来陪伴龙神解闷的侍女,却出奇地引起蚩刚的注意。
原来这位叫“真珠”的婢女,因为原先侍奉的主人汐影公主已经失踪不见,而她自己居处就在清蓝幽境的月湖环山之外,离这锁玉轩并不太远,兼且此女机灵聪慧,这两天便被派来陪老龙说话。
刚开始时,这真珠婢女也不过说些寻常话儿,温柔软款,无非是劝龙神暂时安心,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小妇人见识。
等连这样的话儿也语竭词穷,这小丫环便不可避免地开始谈论起自己最擅长的话题;什么东家长,西家短,七只碟子八只碗,尽是些龙宫中下人们的鸡毛蒜皮。
且说到了这一曰,即便是自己最娴熟的话题也终于被说到理屈词穷,这早已口干舌燥的真珠小丫环见老主公仍是无动于衷,依旧似一尊木雕泥塑,脸色十分悲苦,便深感有负新水侯器重,赶紧低头拈带,开始搜肠刮肚努力搜找有趣的话题。
“有了!”
眼珠转了半天,绣带几被手指绞坏,真珠终于想起个不太寻常的事儿!
“老主公……”
机灵的小丫环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
不用说,蚩刚不会有任何反应。他这样子真珠倒也见怪不怪,见他不搭话,也便自顾自接着自己话茬说了开去:
“老主公啊,我知道您这样,一定是想念您女儿。唉,婢子我也服侍二公主她几十年,她真是个好人。她……”
才说到这儿,真珠蚌女便关不住话匣,说了几近半个时辰她旧主人的好处。又说得口干舌燥,才稍稍停住,回到正题:
“……二公主真是个好人!老主公,好人有好报,二公主这次没回来,小婢子觉得她只是暂时离开办事,不会有什么事的!”
“……”
恐怕几天之中,头一回有人说到他感兴趣的话题。听窗外那喋喋不休的小丫环说得这句话,沉默多时的老龙王终于睁开了眼皮,双目稍稍有神,盯着窗外那一窗之隔的婢女,专心等她下文。
再说真珠,见到老主人居然正眼看她,小丫环大受鼓励,赶紧滔滔不绝说下去:
“老主公啊,我觉得公主这次不回来,只是觉得自己有喜了,又见敌人打到家门前,恐怕不能安心生产育儿,这才在阵前找到机会跑掉,找一个安安静静的地方待产,将来好把小龙儿平平安安生下来。”
“……?!”
“你说什么?!”
听到这儿老龙王突然咆哮,口中喷着粗气,一脸怒容,死死盯着窗外这大胆妄言的小丫环。不过这真珠小丫环进入状态后,一时并未会意,反而只顾接茬继续说下去:
“老龙主啊,我说的是公主她应该是有喜了!虽然婢子还没生育可是没经历的事不等于不知道,上回含香姐姐生育小娃娃云仪姨还找我帮忙去烧热水接生;我又经常服侍公主虽然不常靠近但我看得出,公主她已经害喜一两个月,本来公主餐花饮露饮食自如,最近却一见食物就呕吐——这不是怀了害喜又是什么?何况有一次我不小心脚步走轻了走得靠近了还听公主自言自语小声说,‘腹震,奈何?’其实不怕主公笑话当时小婢子也不知道公主说的什么意思,等到回去跟姐妹们一起研习,才知道公主可能有喜。所以婢子认为她现在一定去找地方生孩子——老主公啊您就要抱孙子了恭喜啊恭喜!”
“……”
见得这小丫环这样,反倒是老龙王被气得两眼翻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不过,到这时,那口若悬河的真珠滔滔不绝之余,偶尔一眼朝窗内龙王脸上瞥去,看清他脸上神色,这才突然意识到大事不妙!原来她只顾说得高兴,却没意识到公主至今尚未婚配,何能来的孕事?这话放在任何一个未出阁的闺女身上,对她父亲而言都是不能容忍的奇耻大辱,而自己刚才却还偏偏说得言之凿凿、事无巨细!
完了!自己多年来多嘴多舌嚼舌根,到今曰终于报应了!
当即,一向能言善辩的小丫环忽然如同中箭,目瞪口呆,扑倒在地,在锁玉轩屋外海底石灰地上“咚咚咚”磕头,频率快得如同小鸡啄米!
“唔……”
见她吓得这样,那本应暴怒的老龙爷,刚才咆哮一声后现在却出奇地平静。
“起来吧。”
“你起来吧!”
“嗯?!”
正磕头如捣蒜的小丫环一时没反应过来,直等老龙王又说了一遍才听清,便战战兢兢站起身来,依旧魂不附体,连头都不敢抬。
本来语声不断的锁玉轩旁,现在正是一片死寂。
只是,正当真珠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龙王该怎样劈头盖脸地叱骂时,她却忽然听到面前的玉室中蓦然响起一连串的长声大笑!
“咦?!老龙主他……莫非这就是大家说的‘怒极反笑’?”
于是怀着鬼胎,小丫环抬起头来,朝室中注视,却见那石室内明亮的白玉毫光中,那个被囚禁的老龙王正仰脸放声大笑。张狂的大笑里,颔下花白的胡须一抖一抖,竟似乎真个十分高兴。不过,虽然这笑声似乎发自内心,但听在真珠耳里,却仍是十分刺耳突兀。
撇去她狐疑不提;再说蚩刚,就在这样如若癫狂的真心大笑中,这龙王忽然转向朝西,对着西边冰冷的玉墙,像是在跟什么人较劲般使劲高声喊道:
“好!好!我南海龙族有后啦!不管汐影儿你是跟谁生的孩子,反正老父相信你的眼光!”
“哈哈!什么阳父,什么张醒言,你们听好了!虽然我族中出了不肖子,暂且斗不过你们,但等我孙儿将来长成,定然会继承我族遗志,将你们个个挫骨扬灰、打在那万丈海底眼中受苦,永世不得翻身!”
老龙王手舞足蹈,放声号叫,到最后不觉声音嘶哑,渐不成声。声嘶力竭之时,不知不觉他已是泪流满面。
“我那苦命的女儿,我那苦命的孙子……”
而那玉轩石窗外,饶是那真珠还算胆大,却被老龙王这样的喜怒无常吓怕。就在老龙王如颠似狂的笑骂号哭声中,那真珠倚在墙角,等两只麻软瑟缩的腿儿好不容易恢复,便赶紧转身一溜烟跑掉,去找那自己之后下一班当值之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