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春光正好,然而紫禁城却好似笼罩在了一层阴霾之中,连日头都照不进那层层深宫之中。城门处,李光地面色凝重的下了轿子,吩咐了家人一声后,便随即快步走入了那阴霾之中。从皇上决定拟定诏书整改万象居开始不过短短数日的时间,外头的风向却已经发生了剧烈的变化,这变化,也是李光地之前并未考虑到的。
好在他门生甚多消息通达,否则今日一早接到皇上的旨意召他入宫,只怕他还依旧沉浸在几日前的气氛中,到时候,那就可就被动了。李光地心下叹息,只是可惜了松伍,这么个大好的起复机会,只怕眼下就要化为泡影了。
不过这份怜悯也只不过是稍纵即逝,李光地眼下正全力想着他自己改如何在这场漩涡之中全身而退,这次的事情如果不能安然度过,那么他自己也是泥菩萨自身难保,又如何能分出精力来顾忌旁人?
急匆匆赶到了南书房,此时正在南书房当值的翰林学士们见了李光地,都纷纷站起来行礼,李光地抹了抹额头冒出的细汗,神色便恢复了以往的淡定从容。刚刚在门口被告知,皇上还未曾来到南书房,李光地心中微微松了口气,正好也有时间让他再细细推敲一番了。
因李光地是入阁的大学士,自然有权力查阅奏折,因此他便趁着这段时间,翻看起各省递上来的折子。就在李光地沉下心来翻阅奏折的时候,御书房中,康熙正坐在书案旁,将目光落到了立在一旁的天子身上,神色里透出了一如既往的慈爱来。
“保成啊,看过了这些折子,你有什么想法?”
听到皇阿玛久违的唤他乳名出来,太子脸上神色一动,心里也禁不住划过一丝难言的情绪,不过他很快便收敛住了这抹波动,恭敬却平淡地开口道:“皇阿玛一贯以仁政治天下,万象居虽然表面奢靡,内里却增益地方,从地方的折子里便能窥得究竟,比赵申乔的一家之言更为可靠。”
见到太子这个态度,康熙不由微微皱了皱眉,继续说道:“保成,朕要问的不是这个。当日赵申乔也说了,万象居最恶,便恶在其有裹挟天下之势,有颠覆社稷之嫌。如今看了这些折子,朕深有感触。你是储君,难道连这一层都看不透吗?”
太子嘴角一抿,继续平静地说道:“皇阿玛,恕儿臣直言。姚家不过是一介商户,郭络罗家忠心耿耿,九弟也并不是野心勃勃之人。赵申乔……未免有些杞人忧天了。”
康熙闻言声音便沉了下来,只道:“杞人忧天?保成,你还是太年轻了些。如今这天下,咱们满人能直接掌握住的地方并不多,而天下最多的,不是咱们满人,而是汉人。想要坐稳这天下,便要靠汉人去自己整治他们自己!乡绅掌控平民,县官掌控乡绅,层层向上,最终由咱们满人来牢牢把持住这利益之网的网口处,这些鱼再怎么游,都只能被这网驱使着,无法走脱。”
康熙顿了顿,深深地看了一眼太子,又继续说道:“当年先帝时候为什么能够迅速平定天下,是因为那些乡绅们心向着咱们大清。当年三藩为什么成不了事?因为朕将那些乡绅们都喂饱了,他们都不愿意放弃安逸的生活去跟着吴藩那些人去捣乱。
朕广开科举授官给汉人,评定资格授予皇商、盐商、铁商、参商等等厚利之贸给汉商,高官厚利之下,他们便起不了反心,一辈子都要做条被朕网住的鱼!可是万象居现在在做的,就是想要重新撑开一张网,想和朕,去争抢那些他们绝不可能碰的关键。保成,朕绝不会允许他们这张网铺开。
保成,你要记住,天下是咱们满人的天下,不管万象居是忠心还是祸心,是否于民间增益,这最后的大好名声和切实利益,都该归功于朝廷、归功于咱们满人,而不是归功于一介商家!祖训满人不得经商与民争利,郭络罗家就推出了姚家站在台面上,他们得了利益,给姚家以名声。可这,却是朕断断不能再纵容下去的!万象居的名与利,都该收回来了。”
太子的背上渐渐冒出了些汗水,他耳中回荡着康熙的这番话,话里的道理他并没有多少放在心上,让他不知该兴奋还是该难过的,是康熙这番话不再只是流于表面的夸赞或是斥责,而是真正的肺腑之言。
自打他渐渐长大的这九年来,皇阿玛再也没有像当年那样和他说起过这样直指帝王本心的话来。如今重新听到,太子心里面五味陈杂,蓦地心里忽然生出了一抹冲动,让他的头脑一时有些发昏,竟真的说出了口:
“儿臣明白皇阿玛的意思,只是内务府贪墨成风天下尽知,一旦真的让内务府接手万象居,后患无穷,且更会让郭络罗家与九弟心中不安,一旦惹出事端来,则更是有违皇阿玛的初心。儿臣愿为皇阿玛分忧,请设专司协管万象居事。”
继续由郭络罗家和小九把持万象居,皇阿玛不放心;若是交由内务府接过万象居,则天下民心不稳。太子的意思很简单,就是撇开内务府,单独成立一个司部,代替内务府专管万象居事物。
但是太子心里面十分清楚,他这话说出来,就是一种试探,一种试探他和皇阿玛之间父子之情还剩下多少的试探。皇阿玛刚刚说得掷地有声,名利都要尽归朝廷和满人,他是大清的皇太子,是储君,眼下皇阿玛因万象居的事情正攀扯不清,由他这个太子出面做为中间的缓冲地带是最佳选择,可这份最佳选择,却是要建立在皇阿玛对他的信任上。太子这番话说出口,赌的,便是父子之情和信任。
康熙听了这话,瞳孔猛地一缩,对上太子炯炯有神的双眸,康熙的心便一路往下面沉,脸上的神色也渐渐地僵硬了起来。半晌,他疲惫地挥了挥手,道:“此事事关重大,还有待商榷。你先下去吧。”
虽然没有一口回绝,但是其中的意味已经再清楚不过了。太子没有再说旁的,只是躬身施礼然后便离开了。直到回到了毓庆宫,太子才发觉背后的衣裳已经被汗水打湿,刚刚一路走回来被风吹得正微微发凉。可他的心,实在是冷得透了,这背后的些许凉意,早已不能叫他有所察觉。
终归,他还是没有忍住试探了皇阿玛,也终归,这份试探得到的,是让他心里隐隐作痛的结果。抬手饮了杯茶,入口的滋味却只剩下苦涩没有了回甘,太子猛地将茶杯掷于地下,而后让宫人送了坛酒过来。
酒喝得太猛,辛辣感呛入喉咙的时候,太子忍不住弯腰剧烈的咳嗽了起来,眼泪也禁不住涌了出来。而眼泪的流出,就像是打开了一个沉寂已久的阀门一般,叫他再也忍不住趴伏在桌上,失声痛哭了起来,仿佛要把心中所有的痛哭、委屈和不相信统统都倾泄{出}来一般。
房间外,太子妃脸色苍白的看了眼旁边站着的八贝勒,欲言又止了半晌,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胤禩在外面看着屋里面失声痛哭的太子,心情也是说不出的滋味。便是前世太子最癫狂乃至被彻底圈禁的时候,他都没有见过太子这般痛哭出声。
点开系统,里面并没有浮现太子的执念任务,胤禩心中叹息,太子如今,竟伤心至此,连执念都土崩瓦解了。他侧过头看了眼太子妃,对她轻轻摇了摇头,随即转身便离开了。此时此刻,太子是不会想让任何人见到这样一面的吧?
见胤禩离开,太子妃也松了口气,吩咐宫人不许私自进入内室,随即也转身离开,回去了她自己的寝宫。她与太子成婚这么久,也算是了解太子的性子,这种时候,太子是决计不会愿意让她这个做妻子的,看到他这一面。
胤禩离开毓庆宫后脚步略顿了顿,回头又看了一眼,便复又点开系统,用了入梦。也许,这个时候让太子彻底断了才康熙的念想,才是最好的吧。而此时毓庆宫中,酒入愁肠的太子便觉得头脑有些发昏,整个人踉跄了几步,便趴在桌上,深深地睡了过去。
就在太子在睡梦中亲历那一场废立之梦的时候,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跑进了南书房,见到李光地,忙扯着嗓子唤了声:“李相,皇上召见。”
李光地忙放下手里的奏折,跟着小太监走向乾清宫,路上李光地看着四外没人,便悄悄将一个厚厚的荷包塞进了小太监的手里,随即压低了声音问道:“皇上刚刚可是一直在乾清宫批阅奏折?”
窥探帝踪可是死罪,然而却是每一个面圣的大臣们都免不了要动的小心思,而最能探知帝王心情的,则是非在御前当值的太监们不可了。宫里面的太监,都削尖了脑袋想要往皇上身边凑,为的,就是这份差事后面带来的丰厚报酬。
这小太监名唤魏珠,刚刚进入御前当值不过半年的时间,胆子还小,轻易不敢收好处。可李光地却又不同,是内阁大臣,魏珠和他相熟,这银子收起来便平静地多。他同样看了看周围,也压低了声音对李光地说道:“李相,皇上刚刚同太子殿下在御书房说话,后来太子殿下离开以后,皇上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这话说完,魏珠便闭口不言了,而李光地面色一变,脑海里不住的转换着想法,便这样心事重重地走到了乾清宫。宫门外,他整了整朝服,平顺了一下呼吸,这才迈步走了进去。趴伏在地给康熙行了礼,李光地站起身后,先是悄悄的瞥了眼康熙的面色,随即将头埋的低低的看着自己的脚尖。
康熙没有出声,他便也一言不发,他刚刚那一眼可是看得真真的,皇上的脸色,并不好看。再想到路上魏珠对他透出的口风,李光地的整颗心都提了起来,越发的谨慎小心了起来。
半晌后,上头的康熙才深深地叹了口气,张口说道:“晋卿啊,朕很头疼。内务府是朕的奴才,对朕忠心耿耿,无奈民间却对内务府有所误会,每每一涉及到内务府,便风声鹤唳了起来。这几日地方上的折子想来你也看到了。”
误会?李光地心知肚明,内务府那些人,就是仰仗着他们是皇上的心腹奴才,一个个狐假虎威惯了的,在京中倒还收敛些,毕竟面对的很多都是八旗老爷们,等到了地方上,一个个便贪婪无度十分跋扈,便是对一省的文武大员都是趾高气昂的派头,十分的索求无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