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疼,靠在椅子上缓了缓,因郊外光线刺眼,他闭上眼睛,耳边传来风声,还有孩童稚嫩的说话声。
“姐姐,这里画什么颜色呀?”
周勀睁开眼,车旁边便是院子围墙,一排人背对着车子站在那往墙上画东西,确切说是一排孩子跟着一个大人。
大人戴着鸭舌帽,穿了件宽长的半旧男士毛衣,因为始终背对着周勀,所以也看不到面容,不过身形偏瘦小,有些难以分辨性别。
那人低头好像跟旁边一个小女孩说了什么,引得小女孩咯咯笑。
旁边另一个小男孩问:“可是向日葵不是黄颜色的吗?”
小女孩又说:“蓝色也可以的呀。”
小男孩:“蓝色不可以,没有蓝色的向日葵。”
小女孩:“姐姐说可以就可以,我就要画蓝色的向日葵!”
两孩子拿画笔开始戳来戳去,引得其他小朋友也加入其中,本来还挺整齐的队伍一下子就乱了套。
画笔上蘸的颜料撒到白墙上,之前白墙上已经勾勒出一个轮廓,像是房子或者草地之类。
“好了,不许闹!”
穿黑毛衣的人突然低吼一声,侧了点身子,周勀这才看到她还戴了口罩和手套,帽檐也压得很低,不过挡不住声音里的温柔,混着冬日艳阳天里的微风,让周勀心中某个神经猛收紧。
是个女的啊。
再抬头看,小朋友的队伍又叽叽喳喳排整齐,穿黑毛衣的女人起头,在墙上画下一笔。
周勀本想下车问问,准备在墙上画什么,可这时手机响,徐南的电话。
“周总,方小姐来公司闹,堵在大厅不肯走。”
周勀皱眉,松开档位。
“找保安,轰出去!”说完转动方向盘,车子从那片白墙前开了过去。
“安安妈妈,我这里是不是可以画一只蝴蝶?”
“可以啊。”
“那星星呢?”
“可是白天没有星星呀。”
“不能画么?”
“也不是,小芝喜欢就画吧,没关系。”
女人抓住小女孩的手腕在墙上空白处挥了两笔,“这样,看,是不是像在朝你眨眼睛?”
……
周勀晚上应酬,这次除了客户之外还有两位省里下来的领导。
最近两年荣邦在转型,从房企往商业地产走,加上又在推进ipo,这个节骨眼上更要跟各方面都搞好关系。
其实不算商务宴请,偏私人一些,所以周勀单独赴宴,酒是肯定少不了的,这次又没人帮他挡,结果就喝多了。
晚饭之后原本还安排了夜场,不过省里领导似乎不乐钟这一套,便也作罢。
餐厅在郊区,小赵过来给他开车,回去时又路过那个路口。
后座上一言不发的男人突然开口:“前面十字路口左拐。”
小赵愣了下,左拐去哪里?但老板发话他也只能照办。
车子开到了一条小道上,似乎越走越偏,小赵心里忐忑,觉得可能是老板喝多了瞎指路,可他也不敢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开。
突然……
“停一下!”
“???”
小赵赶紧踩刹车。
“周总,停这儿?”
小赵往外瞅了眼,一栋破房子,门口挂了盏灯泡,其余都是黑灯瞎火。
这什么地方?
周勀落了窗,小赵见他一直看着某个方向,他好奇,也顺着看了眼,这才看到房子外的围墙上画了什么东西,不过光线太暗,具体也分辨不出来。
小赵好奇,想问这是什么地方,可见后座上的人神情落寞,也就没敢多问。
周勀在那看了几分钟,手机铃声响,刘舒兰的电话。
“喂…”
“你怎么回事,人姑娘高高兴兴地跟你去吃饭,怎么就哭着回来了?”
“你说你跟她说那些话有意思吗?要真不喜欢可以婉转一点拒绝,我也不会勉强你,但你说那些有的没的让别人怎么想?以后我还怎么给你介绍女孩子?”
“……阿勀,妈知道你心里还放不下以前的事,可人都已经走了这么久了,就算难过也该走出来了,难不成你就真打算终身不娶?”
“你别觉得我老跟你讲这些是为了逼你,没有,妈就想给你找个人,平时嘘寒问暖,闲下来也能跟你说说话,你不用每天回去都独自对着一间空屋子。”
“…你爷爷还躺在医院,我和你爸也都这岁数了,还能陪你几年?阿勀,妈真不是逼你,妈就是心疼,你说你这几年都过的什么日子?”
刘舒兰从怒骂到悲切,从呵斥到痛哭。
车内空间封闭,外面更是安静得很,所以手机里的内容一字不漏全都飘在车厢里。
周勀没反驳,也难得没有直接撩掉电话,只是半靠在座椅上。
“妈,说完了吗?说完早点睡吧。”他嗓音微哑,语气也有些颓软,“就这样,挂了!”
“嘟”的一声,小赵一颗心吊到嗓门眼,偷偷瞄后座上的人,他闭着眼睛,捏了两下眉心:“走吧,回去。”
一路匀速行驶,小赵也不敢吭声,上了高架之后才发现后座上的人似乎睡着了。
车窗还透着缝,小赵摁了键把窗户关上……
周勀这两年睡眠一直不好,一是工作忙,压力大,二是总睡不踏实,容易惊醒。
那天却是破天荒,居然在回去的车上就直接睡着了,大概要归功于晚上饭局上喝的酒。
酒是省里那位领导自己带来的,并不是平时喝的白酒或者葡萄酒,而是加了中药的养生酒,里面不知有什么成分,反正就那么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做了一个梦,美梦。
梦到他在家陪常安看电影,依旧是画面唯美的日本动漫,应该也是冬天,壁炉里烧着火,屋里暖洋洋的,茶几上摆着洗干净的草莓和零食,可她总喜欢光腿穿睡裙,大概还嫌冷,就拿毯子裹着自己,又不安分,跟条毛毛虫似的偏要往他怀里蹭。
周勀被蹭烦了,干脆把人抱到腿上。
她喂草莓给他吃,他起初不肯吃,她便咬着往他嘴里送,然后两人在沙发上接吻,她躲躲藏藏,周勀把人摁在怀里占便宜,用舌头剐她嘴里的甜味,草莓的清香,直至把人压到沙发上,连毯子带睡袍一起剥干净。
她假装抖着喊冷。
周勀卯足力气,壁炉里火烧得越发旺,可残忍的是,在最销魂最蚀骨的那一刻,他仍清楚地知道这是一场梦。
该如何清醒,或者现实该如何残忍到让他在梦里就已经知道自己此时所拥有的美好只是一场梦。
然而是梦都会醒。
周勀睁开眼睛的时候车子已经下了外环高架,正在市区穿行,窗外绚烂的霓虹灯忽明忽暗地划过他的脸。
他喉结滚动。
“小赵…”
“周总,您说!”
“去趟医院吧,我去看看老爷子。”
小赵一脸懵逼,“现在?”
“对,现在!”
“……”
车子在前面路口掉头,重新往郊区开去,小赵一直把车开到住院楼门口。
“周总,我在这等您?”
周勀扣好西装扣子下车,“不用,明天早晨八点半之前过来就行。”
此时夜里十一点半,早就过了探病时间,不过守门的认识周勀,客客气气地放行。
周阜山当过兵,退休后也一直注重养生和运动,所以身体比一般人好,也没什么失眠的毛病,不过医院总比不得家里,在这住了一段时间后就养成了总要起夜的毛病。
结果今天爬起来可不得了,没开灯的病房里很暗,却能见床头椅子上坐了个人影。
好在老爷子年轻时打过仗,胆量过人,不然搁别人身上早就大呼小叫甚至直接心梗了。
“阿勀?”短暂辨认之后老爷子出声。
原本坐那低头抱住脑袋的男人突然动了下。
“还真是你啊,怎么现在过来?”
老爷子撑着半边还有知觉的腿挪到床边,继而闻到周勀身上浓烈的酒味。
“怎么回事,喝酒了?”
“是不是有什么事?”
周阜山渐渐觉得不对劲。
“阿勀!”
“阿勀?”
他伸手去推人,原本一直窝着身子坐那的男人没抬头,肩膀却开始抖。
昏暗封闭的病房内,男人压抑的哭声在被空调哄干的空气中一点点发散……
周阜山一时僵在那,短暂呆滞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心口的钝痛。
从小他就教导周勀,男儿流血不流泪,有泪不轻弹,不能被情绪控制,更不能当情绪的奴隶,所以遇到天大的事也要懂得克制。
克制即克服抑制。
周勀的名字都是循了这意思,他也做得极好,二十出头能够独当一面,即使泰山崩于前也能做到面不改色,可是事隔快三年了,当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痊愈,却还是没能提防得了情绪。
“…这些年我反反复复看那段监控视频,看着她上了出租车,看着她进了那条巷子,又看着带走她的那辆黄色车从巷子里面开出来,我知道她就在那辆车里,可是我没办法让时间停……”
“船在十一点五十七分爆炸,我当时趴在船头,眼睁睁看着船被炸得四分五裂,当时我离她只剩几百米,可是最后我连她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找不到。”
“……这些年我一直在反复计算时间,到底哪一点,哪一个环节,我若再快一些,再节省点时间,我觉得我应该能够早点赶到岛上……”
“周医生说我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是病,是病就可以治,可是我自己心里清楚,好不了,根本好不了……只要一想到她,一想到她的样子,我觉得再做任何事都没有意义……”
“爷爷,太苦了,真的…我连做梦都不敢梦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