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小爱去厨房收拾碗筷,常佳卉和高铭带小芝出去玩了,屋里就剩常安和魏素瑛。
“想不想去你爸的书房看看?”
常安手里剥一半的橙子立马被她放了下来。
“可以吗?”
“当然可以,这是你自己家,看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魏素瑛苦笑着把人拉起来,“走吧!”
小楼是以前的老宅翻修,没什么豪华的地方,但贵在面积还挺宽敞。
楼上楼下各设有书房,以前常望德身体还行的时候基本都在楼上办公,楼下用来接待客人,后来病情加重,他爬楼梯都不大方便了,魏素瑛便把他的卧室也搬了下来,他吃住都挪到了一楼,自然也就在一楼书房的时间多了点。
打开门,二十多平米的屋里摆了两墙书架,架子上满当当的书,另一面放了一个玻璃小橱柜,里头摆了常望德生前获得的奖状,勋章,证书之类大大小小各色荣誉,玻璃橱窗擦得透亮,里面的东西也摆得整整齐齐,可见经常有人进来打扫。
桌上依旧摊着书案,旁边摆着紫砂壶和小杯盏,这些都是常望德生前在这看书办公惯用的东西,包括筒子里的笔,盒子里的印戳,一样样都规整得有模有样。
常安站在那,窗口的竹帘被风吹得啪啪响,她猛地就恍了一下神,好像时光还停留在三年以前,常望德还在,她只是去楼上午睡打了一个盹,心思定了定,转身,看到窗口两盆长势正好的兰花。
对,兰花,连兰花都还在,一切都没变吧。
常安压住气息走过去,一直走到窗口,外面清冽的凉风吹进来。
“还是我爸生前养的那两盆?”她问。
魏素瑛笑了声:“不是,那两盆大前年就死了,没救得回来,这两盆是年前刚去镇上买的,品种也不一样。”
是了,常安也发现了,尽管她不懂这些,但知道常望德生前养的那两盆品种很名贵,整个市面上也没几株,说价值连城也不为过。
说来那两盆兰花还有点故事,印象中也是过年的时候有人送上门的。
那会儿常望德还在位,正是风头正劲的时候,逢年过节门庭若市,来来往往的人实在太多,不过常望德那性子,照理是不收的,但实在禁不住那两株兰花诱人,心里喜欢得紧,最后硬生生破了一回例,把名贵烟酒都退回去了,却独独把那两盆兰花留了下来。
为这花魏素瑛也没少数落他,觉得他伺候这两盆花的耐心都比当年追她的耐心好,可见当年登门送兰花的人是花了心思的,知道照着常望德的喜欢来送,只是人走茶凉,自常望德从位置上退下来之后再也没人送花了,其余名烟名酒名器更别提。
好在那两盆兰花也争气,不枉费常望德跟护犊子似的带着一路从大院挪来乡下,只是可惜……
“大概花花草草养久了也有感情,你爸走没多久那两盆花就跟着不行了,小爱费了很多心思,去镇上花店请教,还特意买了养兰花的书回来看,但是没有用,后来还是死了,为这事小爱还哭过好几回。”
常望德在的时候都是小爱伺候他的花草,他为此还教了小爱不少这方面的东西。
“那孩子…”魏素瑛苦涩笑了笑,“也是有心了,这几年也一直留在我身边,是个知冷知热的人。”
常安就听着魏素瑛在那里念叨,语气平平的,内容也不算什么大悲大痛的东西,可心里还是抑制不住地难受。
生活有时候就是这样,一点点细枝末节的感动就会让你心揪到想死。
魏素瑛大概也看出她脸色不对劲,立马挥了下手,“嗨,看我这大过年的说些什么,走,别在这呆了,这里冷,我们去院里晒晒太阳!”
常安随着魏素瑛出去,院子檐下摆了副桌椅,椅子上还各摆了一只轻巧的抱枕,周围都有遮挡,吹不到风,但阳光却一丝不漏地罩下来,是个说话聊天的好地方。
常安捞了只抱枕抱怀里,又拉了椅子坐下。
魏素瑛进屋端了茶水和果盘出来,“边吃边聊!”又给常安倒了杯水,往里面隔了一片柠檬和两勺蜂蜜。
常安下巴磕着抱枕,双手捧着暖融融的杯子,喝一口,整个口腔都是甜的。
“瑛姨……”
“嗯?”
“说说我爸走前那段时间的事吧。”
彼时魏素瑛正在剥开心果,刚剥完两颗,都塞常安手里,拍了拍衣服上掉的皮。
“行,我说说,我给你说说……”可是好一会儿,她双手虚虚地按腿上,目光却无焦距地盯着院子某个方向。
常安等了会儿,见她也没有要开始的迹象,忍不住又喊了一声:“瑛姨?”
“嗯?诶…”她从恍然若失中缓过神来,嘴里又喃喃了一遍,“行,我给你说说。”
常安:“……”
“你爸啊…”她徐徐开口,“他走前在医院住了一阵子,时间也不长,大概十来天吧,给医生做了检查,等结果一出来他就把……就把那杜伯伯,你还记得不,以前给你爸看病的那个老军医,他把化验单往杜伯伯面前一摊,就问,老伙计啊,你看我这数据还有必要留在这么?你杜伯伯一开始还想诓他,可你爸多精明,一个眼神就懂了,他就要听实话,你杜伯伯就来找我商量,我说成吧,实话就实话,毕竟这人到份上也没法瞒,你杜伯伯就跟你爸摊牌,让他余下的日子该吃吃,该睡睡,能过一天就算挣到一天,大概就这意思……”
魏素瑛说到这突然笑了声,“其实不用,你爸从一开始就拒绝手术和化疗,只肯接受药物治疗,其实他那时心里就已经做好了打算,所以检查报告出来后我就给他办了出院手续,为这事佳卉还跟我吵了一架,说我没跟她商量,可是那傻丫头哪里知道,你爸这脾气怎么受得了最后的日子在医院里被人当牲口一样颠来倒去,我就做主了,找了辆车把他接回了丰蠡。”
常安后来想,为何常望德会选择魏素瑛?
她年轻时也不是顶漂亮,无论气质学识还是家世都无法拿来跟薛冰比,可是父亲却愿意顶着政治风险跟她在外面生了个女儿,大抵真的是因为心中有这么一个能够与之契合的人。
后来这几十年常安也不得不承认,常望德当初的眼光是对的,魏素瑛不光知情知趣,会照顾人,还总能一眼就看透他心中所想,所以无论是作为妻子,伴侣,还是人生道路上的知己,魏素瑛都能做得称职到位,这便是她的可贵之处,也是她高于薛冰而旁人无可替代之处。
常安突然认识到一个问题,婚姻里面是否合适,未必一定要在学识和能力上旗鼓相当,像常望德和魏素瑛这样彼此了解,彼此成全,也算是上佳状态。
“回到丰蠡后你爸的情况明显要比医院里好很多,身子吃得住的时候还能去书房坐坐,看会儿书,写几个字,但大部分时间他都需要躺着,我就在后院给他支了张躺椅,闲下来我们在那说说话,哦对了…”
魏素瑛说到这显得有些兴奋,“上回我让佳卉给你带去的两包东西拿到没有,里头的青菜和萝卜就是后院那块菜地里种的,你爸也有功劳,他帮我撒过种子,还捉过虫,不瞒你说,你爸后来那劲,就真的跟孩子一样,特别是种那萝卜,种子撒进去之后他没事就坐那看,想着什么时候有芽冒出来,什么时候开始长叶子,什么时候地底下才会结出白白胖胖的萝卜……”
常安几乎能够想象出常望德最后的那段日子,坐在轮椅上,带着一身病痛残躯,却还能面目安然地守着那块小菜圃。
“瑛姨,谢谢您!”她把脸贴在怀中抱的抱枕上,“我不是个孝顺的女儿,最后都没能回来看他一眼,但是幸好有您,阿勀都跟我说了,我爸走得并不痛苦,您把他照顾得很好,所以真的,我……对不起,这么多年…对不起……”
说到后面常安已经有些语无伦次,可是她心里清楚这一句“对不起”代表什么意思。
代表这二十多年来她对魏素瑛抱有的偏见,也代表她一边受着魏素瑛的照拂,一边却始终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承认站在自己的立场无法与眼前这个女人亲近,毕竟是她介入了自己的童年家庭,可是另一方面,她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如果最后换薛冰陪常望德度过余生,彼此大概都不会好过。
魏素瑛又何尝不懂她的意思。
“傻孩子,说什么呢,别哭!”她仍旧笑着,似乎再大的苦难和风浪也无法让这个女人露出一点无措惊慌。
“行了,不哭了,吃点好东西!”她往常安手里塞了一把糖,就是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大白兔奶糖,常安那一刻真是觉得……心里吊着一口气,又疼又酸,可是浑身又被太阳拢在怀里,周身都暖融融。
“瑛姨……”常安一下把脸埋到抱枕里面,抑制不住地开始抖着哭泣。
渐渐肩膀上搭过来一条手臂,这个普通又平庸的女人,轻轻把常安搂到怀里。
她跟哄娃娃似地替常安抹眼睛。
“好了好了,不哭了,再哭就要不漂亮!”
你何其不幸,经历这么多绝望,又何其有幸,亲人都还在身旁……
三月的天,初春的暖阳,常安渐渐平息自己的情绪。
小芝叽叽喳喳的声音由远及近,从村口跑过来了,被常佳卉和高铭追喊着跑到门口的水泥场子上。
魏素瑛透过院门朝外面看,小丫头一张脸闹得粉扑扑的,额头带点自来卷的绒发上还黏了亮晶晶的汗,看着甚是讨人喜欢。
她往常安杯子里又添了点热水,问:“真打算收养这个孩子?”
常安抹掉眼角最后一点潮气,点头。
“就因为她爸爸救过你?”
“也不全是,救我只能算是其中一部分原因,还有另外一部分是因为我答应过他父亲,会把她当亲生孩子来养。”
魏素瑛叹口气,“我知道你的性子,说一不二,换以前我也肯定会支持你,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你有没有想过周家那边可能会不同意?”
“岂止可能!”常安低头浅笑一声,“我知道,周家那边,特别是我婆婆,她肯定会不同意。”
这点毋容置疑,就凭刘舒兰那性格,若换其他普通孩子或许还有点可能,就当慈善领养一个孩子,面子工程上还能漂亮些,可小芝不同,她妈妈吸。毒而死,他爸爸跟常安还有点不清不楚的关系,小芝本身还有病,并不是一个百分百健康的孩子,就这些事搁一块儿,又是周家那种家庭,如果不阻拦才不正常。
魏素瑛:“所以你是都考虑清楚了?”
常安:“嗯!”
魏素瑛:“要是周家那边执意不同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