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的天气愈发冷了,外面胡同里寂寥无声,只有头顶一轮月牙。俞庭君穿过胡同,径直上了停在路边的车里。
他把车窗摇下,摸了根烟含进嘴里,打火的时候,手有点不稳。
但是,他还是把火点燃了。
在黑暗吞吐。
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但是他骗得过别人,骗不过自己。从她出现的那一刻起,他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追随她,完全不随自己的意志左右。可是这女人还是对他不理不睬的,铁石心肠也不过如此。就像四年前,分手后他出了车祸趟医院里,半个月里她一次也没来看过他。要不是这样,他用得着干这么多傻逼的事情来引起她的注意吗?
——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他抬头看了看头顶的半轮残月,唏嘘不已。士别多年,他终于承认——白嘉言之于他,是心尖上不可抹去的烙痕,伴随着时间流逝,反而愈来愈清晰。
贺东尧之于他,则是不得不承认的刮目相看。
这两个人,一个教会了他如何去爱,一个让他明白了胸襟和成长。对于贺远,他已经不再怨恨,但是依旧瞧不起他。然而,贺远是贺远,贺东尧是贺东尧。
何建国的儿子、烈士的儿子,哪里是贺远那个人渣能比的?
可是,当他明白的时候,他最爱的女人,他最好的兄弟,已经全都背向他。
只留他孤家寡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贺东尧第三天就回来了,很准时。嘉言按照约定和傅晓亮一起去接机,然后三人到了附近一家海鲜餐厅吃饭。傅晓亮叫嚷:“贵啊,简直就是杀猪宰羊。”
嘉言说:“机场旁边,肯定贵啊,外面一碗5块钱的兰州拉面,里面要卖到79块。你说这是几倍?早说了回去吃就好,你偏不信邪。”
贺东尧给她夹菜:“别抱怨了,都算我的。你们看看我,这出去大半年了,吃得什么啊?老毛子的东西,都是黑暗料理,那些中国餐厅就都贵的不行,天天吃方便面,我都觉得自个儿快变成方便面了。”
嘉言说:“工作,有什么办法?”
贺东尧笑,神色认真起来,眼睛里都是光:“是啊,工作,长大了,总要干点实事的,为自己,也为别人,为这个社会,也为这个国家,我们自己的国家。我总不能像以前一样混了,人总要长大的。我们都有自己的责任。”
嘉言和傅晓亮也沉默下来。傅晓亮的眼睛也有些湿了,不过还是笑起来。这个平日有点憨的小年轻也郑重地点点头,白白的面孔透着一股自信的光:“我以后要做一个法官,尽我最大的努力做好,至少在我手里,不要有一件冤假错案。”
嘉言也有些被感染,笑了笑,低头剥虾:“我没你们这么有志向,以后做个工程师就好了,土建也好,工程研究也好,只要自己养活自己,帮我表妹、外婆过上好日子,能有自己的一片天地就行。”
“一定行的,嘉言你这么上进,又这么聪明。”贺东尧笑着鼓励她。
三个人把手一只叠一只放在一起。虽然年龄差距大,但是有共同的方向和努力的目标。嘉言其实真不是什么有大志向的人,不像那些师兄师姐,想做科学家、研究员、代表国家到世界上发表什么论文什么的,她现在只想靠自己的一双手,以后过上好日子,照顾好家人。
贺东尧先把傅晓亮送到家里,才把嘉言送到了宿舍楼。她都要上楼了,他才在后面叫住她:“嘉言。”
嘉言转过身去。
这段日子,他又晒黑了点。嘉言笑了笑:“还有什么事儿吗?”
贺东尧停顿了好久,一直望着她,然后笑了笑说:“下个月我就要去新疆了,我……虽然知道这不大可能,我还是要问你,你愿不愿意……不,你会来送我吗?”
这话辗转了会儿,还是改了。
不过,她听出来了。但是,她几乎没有犹豫,还是那个她,还是那样回答:“作为朋友,我一定会去的。东子,你也老大不小了,对象要抓紧了。”
“……”贺东尧后来还是笑了笑,笑容是苦涩的,但是坚定地说,“我明白了。”
他是真明白了。
等了这么多年,其实心中比谁都清楚,但就是不甘心,想要再试试。他心里其实清楚,那已经不再是年少时候的爱慕,更多的是一种偏执。但是现在,他终于决定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她一个解脱。
他长大了,不可能为了一段永远未知而不可望的情感而守候一辈子,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他终于决定做一个了断。
嘉言读懂了他的眼神,也长舒一口气,欣慰地点点头:“祝福你,不管是事业还是感情。”
东子,你会遇到一个更好的姑娘。
一个真正爱你也值得你爱的好姑娘。
夜深总是人静。俞庭君回到司令部大院的时候,都晚上11点了,岗哨的盘问了好一会儿,见是卫/戍/区那边的车牌一直不放他进去。他今儿心情本来就不是很好,冷着张脸站门口,也不想解释,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熟悉他的人知道他就是这副德行,不耐烦呢,不知道人就觉得他这人装逼着呢,瞧不起人。加上他本来就长得俊丽,五官出挑,唇红齿白的,仔细盯着他飞扬夺目的眉宇瞧的时候,不管笑还是不笑,总让人觉得有那么几分挑衅的意态。其实他这些年去外面维和,常年风餐露宿的,早改掉了以前那些骄奢yín 逸的臭毛病,回了北京就去了卫/戍/区干事,一帮老干部首长都挺喜欢他的。他平日谈得来的人很少,除了几个圈里相熟的人基本没有什么交际,做事很投入、很认真。而且他有文化,虽然傲,但是傲地不那么讨厌,闲得无聊还能陪几个首长下下棋、聊聊天。
但是,年轻这一辈的凡是第一眼见到他的,甭管什么身份什么性子,十个里有九个都不待见他。他这人吧,天生就给人一种侵略性,就像有些人天生看着就有亲和力一样。他再怎么笑怎么和气人家也看他不顺眼,加上他脾气也就那样,就懒得和他们多废话了。
用江玦的话说,对对对,你就这样吧,反正你在部/队里,管着你下面那帮人就行,又不用像你大哥那样左右逢迎。
俞庭君听到这话就嗤了一声,撩起眼帘看他:“这话有本事你当着他面说,看他不给你好看。要是回头兜给你哥,又是一顿好打。”
“这么多年兄弟了,能不损吗?俞庭君你这性子真是无药可救,你看看这大院里,哦,不,是周边这一带的总参、海军、军科、通讯部大院的,这帮人有几个看你顺眼的?你能收收你那性子吗?”江玦说这话的时候感慨,人是比以前成熟了,但是性子还是没怎么改。
其实,他心里也同情这人。那时候和白嘉言闹成那样,都差点没命了人家也不回头看他一眼,他也是狠的,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直接报了名跑到西北那破山旮旯里去了,差点送命。
那时候,他真以为俞庭君和贺东尧要老死不相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