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睡片刻,天边渐白,江边农家小屋中一只公鸡振吭长鸣。
黄蓉打了个呵欠醒来,说道:“好饿!”发足往小屋奔去,不一刻腋下已夹了一只肥大公鸡回来,笑道:“咱们走远些,别让主人瞧见。”两人向东行了里许,小红马乖乖的自后跟来。
黄蓉用蛾眉钢刺剖了公鸡肚子,将内脏洗剥干净,却不拔毛,用水和了一团泥裹在鸡外,生火烤了起来。烤得一会,泥中透出甜香,待得湿泥干透,剥去干泥,鸡毛随泥而落,鸡肉白嫩,浓香扑鼻。
第十二回
亢龙有悔
黄蓉正要将鸡撕开,身后忽然有人说道:“撕作三份,鸡屁股给我!”
两人都吃了一惊,怎地背后有人掩来,竟毫无知觉,急忙回头,见说话的是个中年乞丐。这人一张长方脸,颏下微须,头发花白,粗手大脚,身上衣服东一块西一块的打满了补丁,却洗得干干净净,手里拿着一根绿竹杖,莹碧如玉,背上负着个朱红漆的大葫芦,脸上一副馋涎欲滴的模样,神情猴急,似乎若不将鸡屁股给他,就要伸手抢夺了。郭黄两人尚未回答,他已大马金刀的坐在对面,取过背上葫芦,拔开塞子,酒香四溢。他骨嘟骨嘟的喝了几口,把葫芦递给郭靖,道:“娃娃,你喝。”
郭靖心想此人好生无礼,但见他行动奇特,心知有异,不敢怠慢,说道:“我不喝酒,您老人家请喝罢。”言下甚是恭谨。那乞丐向黄蓉道:“女娃娃,你喝不喝?”
黄蓉摇了摇头,突然见他握住葫芦的右手只四根手指,一根食指齐掌而缺,心中一凛,想起了从前听爹爹所说的华山论剑、以及九指神丐之事,心想:“难道今日机缘巧合,逢上了前辈高人?且探探他口风再说。”见他望着自己手中的肥鸡,喉头一动一动,口吞馋涎,心里暗笑,便撕下半只,果然连着鸡屁股一起给了他。
那乞丐大喜,夹手夺过,风卷云残的吃得干干净净,一面吃,一面不住赞美:“妙极,妙极,连我叫化祖宗,也整治不出这般了不起的叫化鸡。”黄蓉微微一笑,把手里剩下的半边鸡也递给了他。那乞丐谦道:“那怎么成?你们两个娃娃自己还没吃。”他口中客气,却早伸手接过,片刻间又已吃得只剩几根鸡骨。
他拍了拍肚皮,叫道:“肚皮啊肚皮,这样好吃的鸡,很少下过肚吧?”黄蓉噗哧一笑,说道:“小女子偶尔烧得叫化鸡一只,得入叫化祖宗的尊肚,荣幸之至。”那乞丐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女娃子乖得很。”从怀里摸出几枚金镖来,说道:“昨儿见到有几个人打架,其中有一个阔气得紧,放的镖儿居然金光闪闪。老叫化顺手牵镖,就给他牵了过来。这枚金镖里面是破铜烂铁,镖外撑场面,镀的倒是真金。娃娃,你拿去玩儿,没钱使之时,倒也可换得七钱八钱银子。”说着便递给郭靖。郭靖摇头不接,说道:“我们当你是朋友,请朋友吃点东西,不能收礼。”这是蒙古人好客的规矩。
那乞丐神色尴尬,搔头道:“这可难啦,我老叫化向人讨些残羹冷饭,倒也不妨,今日却吃了你们两个娃娃这样一只好鸡,受了这样一个天大恩惠,无以报答。这……这可……”郭靖笑道:“小小一只鸡算什么恩惠?不瞒你说,这只鸡我们也是偷来的。”黄蓉笑道:“我们顺手牵鸡,你老人家再来顺口吃鸡,大家得个‘顺’字。”那乞丐哈哈大笑,说道:“两个娃娃挺有意思,可合了我脾胃啦。来,你们有什么心愿,说给我听听。”
郭靖听他话中之意显是要伸手帮助自己,那仍是请人吃了东西收受礼物,便摇了摇头。黄蓉却道:“这叫化鸡也算不了什么,我还有几样拿手小菜,要请您试试口味。咱们一起到前面市镇去好不好?”那乞丐大喜,叫道:“妙极!妙极!”郭靖道:“您老贵姓?”那乞丐道:“我姓洪,排行第七,你们两个娃娃叫我七公罢。”黄蓉听他说姓洪,心道:“果然是他。不过他这般年纪,看来比丘道长也大不了几岁,怎能与全真七子的师父齐名?嗯,我爹爹也不太老,还不是一般跟洪七公他们平辈论交?定是全真七子这几个老道不争气,年纪都活在狗身上了。”丘处机逼迫郭靖和穆念慈结亲,黄蓉心中一直恼他。
三人向南而行,来到一个市镇,叫做姜庙镇,投了客店。黄蓉道:“我去买作料,你爷儿俩歇一阵子吧。”
洪七公望着黄蓉的背影,笑咪咪的道:“她是你的小媳妇儿罢?”郭靖红了脸,不敢说是,却也不愿说不是。洪七公呵呵大笑,眯着眼靠在椅上打盹。直过了大半个时辰,黄蓉才买了菜蔬回来,入厨整治。郭靖要去帮忙,却给她笑着推了出来。
又过小半个时辰,洪七公打个呵欠,嗅了两嗅,叫道:“香得古怪!那是什么菜?可有点儿邪门。情形大大不对!”伸长了脖子,不住向厨房探头探脑张望。郭靖见他一副迫不及待、心痒难搔的模样,不禁暗暗好笑。
厨房里香气阵阵喷出,黄蓉却始终没露面。
洪七公搔耳摸腮,坐下站起,站起坐下,好不难熬,向郭靖道:“我就是这个馋嘴的臭脾气,一想到吃,就什么也都忘了。”伸出那只剩四指的右掌,说道:“古人说:‘食指大动’,真是一点也不错。我只要见到或闻到奇珍异味,右手食指就会跳个不住。有一次为了贪吃,误了一件大事,我一发狠,一刀将指头给砍了……”郭靖“啊”了一声,洪七公叹道:“指头是砍了,馋嘴的性儿却砍不了。”
说到这里,黄蓉笑盈盈的托了一只木盘出来,放在桌上,盘中三碗白米饭,一只酒杯,另有两大碗菜肴。郭靖只觉得香气扑鼻,说不出的舒服受用,一碗是炙牛肉条,只不过肉香浓郁,尚不见有何特异,另一碗是碧绿的清汤中浮着数十颗殷红的樱桃,又飘着七八片粉红色花瓣,底下衬着嫩笋丁子,红白绿三色辉映,鲜艳夺目,汤中泛出荷叶清香,想来这清汤是以荷叶熬成。
黄蓉在酒杯里斟了酒,放在洪七公前面,笑道:“七公,您尝尝我的手艺儿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