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药师缓缓转头,目光逐一在众人脸上扫过。
沙通天、彭连虎等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但见到黄药师眼光向自己身上移来,无不机伶伶地打个冷战,只感寒毛直竖,满身起了鸡皮疙瘩。
猛然间听他喝道:“钻是不钻?”众人受他声威镇慑,竟不敢群起而攻,彭连虎一低头,首先从他胯下钻了过去。沙通天放开尹陆二人,抱住师弟,杨康扶着完颜洪烈,最后是梁子翁和灵智上人,一一从黄药师胯下钻了出去。
一出店门,人人抱头鼠窜,那敢回头望上一眼?
注:
有一位物理学教授出版一本书评论金庸小说,作者甚为感谢,第三版修改时曾采用了这位先生的若干意见。但他认为:大金国王子完颜洪烈对包惜弱用情深至,不合游牧民族贵族暴虐粗蛮的性格。这种见解可能有种族歧视的成分,女真族虽初时野蛮暴虐,但其中也必可能有注重情爱之人。女真族到满清时有位大词人纳兰性德,他所写的词情意缠绵,虽然本人未必真情如此,但他必能用情深至,当无可疑。满清顺治皇帝因爱纪董鄂妃逝世而出家为僧,或为传说,亦可能为真,至少当时人普认为满洲人有可能爱得深切。希腊古诗人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赫克托夫妇、《奥德赛》中攸里赛斯夫妇间深情重义,其时古希腊人开化未久,夫妇间却可有如此深情,全不足怪。古英国文学中著名情侣isolt and tristan乃古英国人,死后合葬,墓上所植玫瑰枝条、藤叶互相缠结,非人力所能分开,此种因爱而结成“连理枝”的想像或传说,中外俱有,不因文化之先进落后而有差别。所有未开化民族皆残暴粗鄙,而任何野蛮民族皆有美丽深情的爱情故事。
这位教授在评论完颜洪烈深爱包惜弱为不可能时说:“爱情是一种双向交流的感情,不能像整流器那样,只向一个方向流。”他又觉完颜洪烈爱包惜弱太过危险,既划不来,危险系数又太高,不可能发生,简直是“奇迹”,还不如去爱一幅美人画或一座美人雕像。(不知是不是自然科学家理智的计算?)
在物理学中,力学的作用和反作用要相等,原子中负阴电的电子能量要和核子中的阳电子相等。但能量可能泄出来而造成原子爆炸或核子爆炸,即使在物理学中,不平衡的情形也会发生。生物学中如无突变的奇迹,生物就不会进步。
在常人生活中,根据统计,大概极大多数的爱情是双向交流的,不过统计得来的正常生活不是文学的题材。世上文学评论家公认古往今来四位最伟大的文学家是:荷马、莎士比亚、歌德、但丁。这四位大文豪所写的爱情,却偏偏都是单程路的,并非双向交流:
荷马所写的《伊里亚特》史诗中世界第一美人海伦,是希腊一小国国王曼纳劳斯之妻,特洛城王子巴里斯(抛弃了自己的妻子denone)勾引了她私逃。希腊大军攻打特洛城,巴里斯出战被杀,海伦改嫁巴里斯之弟deiphobus。特洛城破时,海伦叛卖deiphobus,又随曼纳劳斯王回希腊。此美女对男人之无情,可想而知。希腊神话中又有一种说法,在海伦的丈夫曼纳劳斯王死后,她又嫁给了大勇士亚契力斯。
莎士比亚所写悲剧,如《奥塞罗》、《哈姆莱特》,爱情常为单程,不必说了。近人研究,最能表达莎士比亚真正情感的,是他的十四行诗,他在十四行诗中抒写他对一位皮肤稍黑的美人(dark lady)倾倒倍至,爱得铭心刻骨,但这个美人却不爱他,去和他的一个漂亮的少年男朋友相好,莎士比亚回肠荡气,无法可施。
歌德写《少年维特之烦恼》(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s),书中主角就是他自己,抒写的是真事,他所深爱的女子名叫charlotte butt,但她已与一个名叫kestner的人订婚,对歌德不多理睬,书中男主角以自杀告终。(歌德自己当然没有自杀)
但丁在廿二岁时与人订了婚,后来便结婚。但他在九岁时见到了另一个九岁的小女孩beatrice,就此深深的爱上了她,两人没有多少交往,到两人十八岁时才相识来往,琵雅特丽丝对之不加青睐。但丁心中爱得热烈,对方没有反应,纯粹是单相思,后来姑娘死了。但丁在他的杰作《新生》(la vita nuova)中以极精采的诗歌和散文抒写自己对她的深爱单相思,直写到她死亡,自己深刻的哀伤。在后来更伟大的作品《神曲》(la divina media)中,但丁叙述死后从地狱经过炼狱而升到天堂的经历,琵雅特丽丝是带领他的天使精灵。他对这个姑娘在精神上、灵性上描写之美,永为世界文学中的杰作。
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妮娜》,法国大小说家史当达尔的《红与黑》,英国大小说家哈代的《还乡》等等,写的都是单向爱情。
我国古诗〈华山畿〉、诗经中的〈氓之蚩蚩〉、曹植的〈感甄赋〉、杜甫的〈佳人〉、李商隐的〈锦瑟〉,以及《西厢记》、《琵琶记》,这些千古名作,那一篇不是抒写单向爱情呢?
在文学中,爱情似乎并不计算是否划得来,危险系数有多大。伟大文学固然如此,像《射雕英雄传》这种“低级文学”或“不算文学”也是这样。
这位评论者又认为,“游牧民族入主中原后的统治者常yín 欲无度”,因为一方面他们保持了原有的生活习惯和“壮健身体”,又没有中原的礼教文化束缚,不怕去做“骇人听闻的丑事”。他说金朝完颜洪烈的前辈完颜亮就是最好的例子,此人荒yín 无耻之极,完颜洪烈在他的“性欲狂”前辈的影响之下,绝不可能对包惜弱如此款款深情,“实在难以令人理解”,即使是“童话”,也不可以。
其实完颜洪烈是一个虚构人物,他父亲章宗书画俱精,能诗能词,所写的瘦金体书法与宋徽宗几乎没分别。可见他的文化传统并不弱于中原的读书人。完颜亮荒yín 无耻没问题,但他的诗词作得也甚佳,如〈过汝阴作〉七律:“门掩黄昏绿染苔,那回踪迹半尘埃,空庭日暮鸟争笑,幽径草深人未来,数仞假山当户牖,一池春水绕楼台,繁花不识兴亡地,犹倚栏干次第开。”岂非用情深至?令人低回?
而且荒yín 无耻与文化修养并无多大关系,隋炀帝够荒yín 无耻了,而他的诗也的确作得极好。南唐李后主、唐玄宗文化修养该算极高了,他们的爱情生活也未必合于现代化科学家的理想。
第二十五回
荒村野店
黄药师仰天一笑,说道:“冠英和这位姑娘留着。”陆冠英早知是祖师爷到了,但见他戴着面具,只怕他不愿露出行藏,当下不敢称呼,只恭恭敬敬的跪下拜了四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