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撑起雨伞,去遮黄蓉头顶,那知一阵狂风扑到,将伞顶撕了去,远远飞出,郭靖手中只剩光秃秃的一根伞柄。黄蓉哈哈大笑,说道:“你怎么也拿起打狗棒来啦?”郭靖跟着大笑。眼见面前一条长岭,极目并无可以避雨之处,郭靖除下外衫,要给黄蓉遮雨。黄蓉笑道:“多遮得片刻,便也湿了。”郭靖道:“那么咱们快跑。”黄蓉摇了摇头,说道:“靖哥哥,有本书上讲到一个故事。一日天下大雨,道上行人纷纷飞奔,只有一人却缓步行走。旁人奇了,问他干么不快跑。那人道:‘前面也下大雨,跑过去还不是一般的淋湿?’”郭靖笑道:“正是。”黄蓉忽然想起了华筝之事:“前途既已注定了是忧患伤心,不论怎生走法,终究避不了、躲不开,便如是咱们在长岭上遇雨一般。”当下两人便在大雨中缓缓行去,直到过了长岭,才见到一家农家,进去避雨。
两人衣履尽湿,向农家借了衣服来换,黄蓉穿上一件农家老妇的破衣,正觉有趣,忽听得隔室郭靖连珠价的叫苦,忙过去问道:“怎么啦?”
只见他苦着脸,手中拿着黄药师给他的那幅画。原来适才大雨之中,这幅画可教雨水毁了,黄蓉连叫:“可惜!”接过画来看时,见纸张破损,墨迹模糊,已没法装裱修补,正欲放下,忽见韩世忠所题那首诗旁,依稀多了几行字迹。凑近细看,原来这些字写在裱画衬底的夹层纸上,若非画纸淋湿,决计不会显现,只是雨浸纸碎,字迹已残缺难辨,但看那字迹排列情状,认得出一共是四行字。黄蓉仔细辨认,缓缓念道:“……穆遗书,……铁掌……中……峰……第二……节。”其余残损之字,却无论如何辨认不出了。
郭靖叫道:“这说的是武穆遗书!”黄蓉道:“确然无疑。完颜洪烈那贼子推算武穆遗书藏在宫中翠寒堂畔,可是石匣虽得,遗书却无影踪,看来这四行字是遗书所在的重大关键。……铁掌……中……峰……”她沉吟片刻,说道:“那日在归云庄中,曾听陆师哥和你六位师父谈论那个骗人家伙裘千仞,说他是什么铁掌帮帮主。爹爹也说铁掌帮威震川湘,声势浩大,着实厉害。难道这武穆遗书,竟跟裘千仞有关?”郭靖摇头道:“只要是裘千仞搞的玩意,我就说什么也不相信。”黄蓉微笑道:“我也不信。”
七月十四,两人来到荆湖北路境内,次日午牌不到,已到岳州,问明了路径,牵马纵雕,迳往岳阳楼而来。岳阳楼左近有家酒楼。
二人上得酒楼,叫了酒菜,观看洞庭湖风景,放眼浩浩荡荡,一碧万顷,四周群山环列拱屹,缥缈峥嵘,巍乎大观,比之太湖烟波又是另一番光景。观赏了一会,酒菜已到,湖南菜肴辣味甚重,二人都觉口味不合,只碗极大,筷极长,却颇有一番豪气。
二人吃了些少酒菜,环顾四壁题咏。郭靖默诵范仲淹所作的《岳阳楼记》,看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两句时,不禁高声读了出来。
黄蓉道:“你觉得这两句话怎样?”郭靖默默念诵,心中思索,不即回答。黄蓉又道:“做这篇文章的范文正公,当年威震西夏,文才武略,可说得上并世无双。”郭靖央她将范仲淹的事迹说了一些,听她说到他幼年家贫、父亲早死、母亲改嫁种种苦况,富贵后处处为百姓着想,不禁肃然起敬,在饭碗中满满斟了一碗酒,仰脖子一饮而尽,说道:“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大英雄、大豪杰固当如此胸怀!”
黄蓉笑道:“这样的人固然是好,但天下忧患多、安乐少,他不是一辈子乐不成了么?我可不干。”郭靖微微一笑。黄蓉又道:“靖哥哥,我不理天下忧不忧、乐不乐,倘若你不在我身边,我是永远不会快乐的。”说到后来,声音低沉下去,愀然蹙眉。郭靖知她想到了两人终身之事,无可劝慰,垂首道:“我也不会快乐!”
黄蓉忽然抬起头来笑道:“算了罢,反正是这么一回子事,范仲淹做过一首〈剔银灯〉词,你听人唱过么?”郭靖道:“我自然没听过,你说给我听。”黄蓉道:“这首诗的下半段是这样:‘人世都无百岁。少痴騃,老成尪悴,只有中间,些子少年。忍把浮名,牵系一品与千金。问白发,如何回避?’”跟着将词意解说了一遍。郭靖道:“他劝人别把大好时光,尽用在求名、升官、发财上面。那也说得很是。”黄蓉低声吟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郭靖望了她一眼,问道:“这也是范文正公的词么?”黄蓉道:“是啊,大英雄、大豪杰,也不是无情之人呢。”
两人对饮数杯。黄蓉望了望楼中的酒客,见东首一张方桌旁坐着三个中年乞丐,身上补缀虽多,但均甚清洁,看模样是丐帮中的要紧人物,是来参加今晚丐帮大会的,此外都是寻常仕商。
只听得楼边一棵大柳树上蝉鸣不绝,黄蓉道:“这蝉儿整天不停的大叫‘知了,知了’,却不知它知些什么,原来虫儿中也有大言不惭的家伙,倒教我想起了一个人,好生记挂于他。”郭靖忙问:“谁啊?”黄蓉笑道:“那位大吹牛皮的铁掌水上飘裘千仞。”郭靖哈哈大笑道:“这老骗子……”
一言未毕,忽听酒楼角里有人阴阳怪气的说道:“连铁掌水上飘裘老儿也不瞧在眼里,好大的口气!”郭黄二人向声音来处瞧去,见楼角边蹲着一个脸色黝黑的中年丐者,衣衫褴褛,望着二人嘻嘻直笑。郭靖见是丐帮人物,当即放心,见他神色和善,便拱手道:“前辈请来共饮三杯如何?”那丐者道:“好啊!”便即过来。黄蓉命酒保添了一副杯筷、斟了一杯酒,笑道:“请坐,喝酒。”
那丐者道:“叫化子不配坐凳。”就在楼板上坐倒,从背上麻袋里取出一只破碗,一双竹筷,伸出碗去,说道:“你们吃过的残菜,倒些给我就是。”郭靖道:“这个未免太过不恭,前辈爱吃什么菜,我们点了叫厨上做。”那丐者道:“化子有化子的模样,倘若有名无实,装腔作势,干脆别做化子。你们肯布施就布施,不肯嘛,我到别地方要饭去。”
黄蓉向郭靖望了一眼,笑道:“不错,你说得是。”便将吃过的残菜都倒在他的破碗中,那丐者在麻袋中抓出些冷饭团来,和着残菜津津有味的吃了起来。
黄蓉暗暗数他背上麻袋的数目,三只一叠,共有三叠,总数是九只,再看那边桌旁三个乞丐,每人背上也均有九只麻袋,但那三丐桌上罗列酒菜,甚是丰盛。那三丐对这丐者视若无睹,始终对他不瞧一眼,惟神色间隐隐有不满之意。
那丐者吃得起劲,忽听楼梯脚步声响,上来数人。郭靖转头向楼梯观看,只见当先二人是在临安牛家村陪送杨康的胖瘦二丐,第三人一探头,正是杨康。他猛见郭靖未死,大为惊怖,一怔之下,立即转身下楼,在楼梯上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胖丐跟着下去。瘦丐却走到三丐桌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那三丐当即站起身来,下楼而去。坐在地下的丐者只顾吃饭,全不理会。
黄蓉走到窗口向下观望,只见十多名乞丐簇拥着杨康向西而去。杨康走出不远,回首仰视,正好与黄蓉目光相触,立即回头,加快脚步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