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剑南心存忠义,虽身在草莽,却念念不忘卫国杀敌、恢复故土,常派遣部属在临安、汴梁等地打探消息,以待时机。事隔多年,铁掌帮中一名兄弟与当年看守岳飞的一名狱卒交好,得悉岳飞死后遗物入棺,其中有一部兵法遗书,辗转打听之下,得悉是在皇宫之中。这讯息快马报到铁掌峰上,上官剑南即日尽点帮中高手,倾巢东下,夜入深宫,毫不费力的便将遗书《破金要诀》盗了出来,当晚持书去见旧主韩世忠。
此时韩世忠年纪已老,在西湖边隐居,见到上官剑南送来的岳飞遗书,想起英雄冤死、壮志不售,不由得拔剑斫案、扼腕长叹。他说自己年纪已老,这部兵法上官剑南或许有用,他为纪念旧友,曾将岳飞生平所作的诗词、书启、奏议等等钞成一卷,于是将这一卷钞本也赠给了上官剑南,勉他继承岳武穆遗志,相率中原豪杰,尽驱异族,还我河山。
韩世忠与上官剑南谈论之际,忽然想到:岳飞这部兵法中处处勉人忠义报国,以他生平抱负,此书定是有所为而作,决不是写了要带入坟墓的,料想因秦桧防范周密,以致无法传出。但想岳飞智计非凡,定有对策,却不知他传出来的消息辗转落在何处,若是他所欲传授之人得讯迟了,再到宫中去取,岂非要扑一个空?两人商谈之后,上官剑南绘了一幅铁掌山的图形,夹层中又藏一纸,上书:“武穆遗书,在铁掌山,中指峰上,第二指节”十六字。韩世忠怕后来之人不解,又在画上题了一首岳飞的旧诗,心想岳飞心目中的传人若非岳飞的子弟,亦必是他旧部,自然知道此诗,当会对这画细细参详。上官剑南再入皇宫,留下图画,以便后来者据此线索而到铁掌帮取书。
上官剑南研读武穆遗书,于练兵破敌之道,颇有领会。但此后金兵南侵,铁掌帮唯能自保,未能聚集义师北上抗金,上官剑南心怀抗金大志,始终不得施展抱负,数十年后郁郁而终,将帮主之位传于裘千仞。上官剑南知裘千仞武功甚强,亦富才略,但生平志在精研武功,于家国兴亡大义不甚措心,素来不习兵阵韬略,武穆遗书于他无用,生怕落入不肖者之手,于是依照图画中所留线索,临终时带入铁掌山中指峰的洞穴。
郭靖翻完册子,喟然叹道:“想不到这位上官帮主竟是一位好汉子。他临死之时还牢牢抱着那部遗书。我只道他也和裘氏兄弟一般,勾结大金,卖国求荣,对他颇为卑视,早知如此,对他的遗骨倒要恭恭敬敬的拜上几拜。当年铁掌帮中大都是忠臣义士,到今却变成了一伙奸贼。上官帮主地下有灵,不知要怎么生气了。”
说话之间,天已向黑,梢公驶船在一个村子旁拢了岸,杀鸡做饭。黄蓉怕他在饭菜中做甚手脚,假意嫌他饭菜肮脏,自行拿了鸡肉蔬菜,与郭靖上岸到村中农家做饭。那梢公吹须瞪眼,极是恼怒,苦于自装哑巴,既没法出言相劝,又不便讥刺泄愤,又见黄蓉打起手势来“妙语如珠、伶牙俐齿”,自己无论如何“辩”她不过,只有暗暗咬牙切齿,待靖蓉二人上了岸后,才在船舱中压低了嗓子大骂。
饭罢,靖蓉二人在农舍前树荫下乘凉。郭靖道:“上官帮主这本记事册,不知如何会落入裘千丈手中,他拿来又有什么用?”黄蓉道:“老骗子的相貌和他弟弟一模一样,要偷这本册子并不为难。他招摇冒充帮主,自须熟知帮中旧事,以免给人拆穿。”过了一会,又道:“想不到曲灵风曲师哥无意中建了大功。”郭靖愕然不解。
黄蓉道:“这武穆遗书本来藏在大内翠寒堂旁的水帘石洞之中,上官剑南既将书盗了来,他画的那幅画,自然是放在原来藏书之处,是不是?”郭靖点头道:“不错。”黄蓉道:“曲师哥给逐出桃花岛后,眷恋师门,知道我爹爹喜爱书画古玩,又想天下奇珍异宝,自然以皇宫之中最多,于是冒险入宫,盗了不少名画法帖……”
郭靖接口道:“是啦,是啦。你曲师哥将这幅画连同别的书画一起盗了来,藏在牛家村密室之中,要想送给你爹爹,不幸给宫中侍卫打死。待完颜洪烈那奸贼到得皇宫之时,非但武穆遗书不见,连指点线索的这幅图画也不在了。唉,早知如此,咱们在水帘洞前大可不必拚命阻拦,我不会给老毒物打伤,你也不用操这七日七夜的心了。”黄蓉道:“那却不然。你若不在牛家村密室养伤,又怎能见到这幅画?又怎能……”
她想到也就是在牛家村中与华筝相见,不禁黯然,隔了一阵才道:“不知爹爹现今怎么啦?”抬头望着天边一弯新月,轻轻的道:“八月中秋快到了。嘉兴烟雨楼比武之后,你就回蒙古大漠了罢?”
郭靖道:“不,我先得杀了完颜洪烈那奸贼,给我爹爹和杨叔叔报仇。”黄蓉凝望月亮,说道:“杀了他之后呢?”郭靖道:“还有很多事啊,要医好师父身上的伤,要请周大哥到黑沼去找锳姑。要到六位师父家里,一家家的去瞧瞧;再得去找到我爹爹的坟墓。”黄蓉道:“这一切全办好之后,你总得回蒙古了罢?”
郭靖道:“我不去!”可实在说不出什么理由,母亲在蒙古,总得接她回江南。黄蓉笑道:“靖哥哥,你很好,你老是在想拖延时日,你不舍得跟我分开。唉,我也不舍得跟你分开。我真傻,尽想这些干么?乘着咱俩在一块儿,多快活一刻是一刻,这样的好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咱们回船去,捉弄那假哑巴玩儿。”
两人回到船中,梢公和两个后生已在后梢睡了。郭靖在黄蓉耳边道:“你睡罢,我留神着他们。”黄蓉低声道:“我教你几个哑巴骂人的手势,明天你做给他看。”郭靖道:“你自己干么不做?”黄蓉轻笑道:“那是粗话,女孩儿家说不出口。”郭靖心想:“原来哑巴也会骂人。”说道:“你先休息一会,明天再骂他不迟。”黄蓉伤后元气未复,确也倦了,把头枕在郭靖腿上,慢慢睡着了。她上身穿着软猬甲,留神不把肩背靠上郭靖大腿。
郭靖本拟打坐用功,但恐梢公起疑,当下横卧舱板,默默记诵一灯大师所授九阴真经中梵文所录总旨,依法照练,练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觉四肢百骸都充塞劲力,正自欢喜,忽听得黄蓉迷迷糊糊的道:“靖哥哥,你别娶那蒙古公主,我自己要嫁给你的。”郭靖一怔,不知如何回答,只听她又道:“不,不,我说错了。我不求你什么,我知道你心中真的只喜欢我,那就够啦。”郭靖低声叫了两声:“蓉儿,蓉儿。”黄蓉却不答应,鼻息微闻,又沉沉睡去,原来刚才说的是梦话。
郭靖又爱又怜,但见淡淡的月光铺在黄蓉脸上,此时她重伤初痊,血色未足,脸肌在月光之下,白得有似透明一般。郭靖呆呆的望着,过了良久,见她眉尖微蹙,眼中流出几滴泪水来。郭靖心道:“她梦中必是想到了咱俩的终身之事,莫瞧她整日价似乎无忧无虑,嘻嘻哈哈的,其实心中却不快活。唉,是我累得她这般烦恼,当日在张家口她如没遇上我,于她岂不是好?可是我呢?我又舍得撇下她吗?”
一个人在梦中伤心,一个睁着眼儿愁闷,忽听得水声响动,一艘船从上游驶了下来。郭靖微感诧异:“沅江水急滩险,什么船只恁地大胆,竟在黑夜行舟?”正想探头出去张望,忽听得坐船后梢上有人轻轻拍了三下手掌,掌声虽轻,但在静夜之中,却在江面上远远传了出去。接着听得收帆扳桨之声,原来江心下航的船向右岸靠将过来,不多时,已与郭靖的坐船并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