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默默走近,扳过朱聪身子,火光下见他嘴角仍留微笑,身上却早已冰凉。当此情此境,这微笑显得分外诡异,分外凄凉。郭靖低声道:“二师父,弟子郭靖来啦!”轻轻扶起他身子,只听得玎玎琤琤一阵轻响,他怀中落下无数珠宝,散了一地。
黄蓉拾起些珠宝来看了一眼,随即抛落,长叹一声,说道:“是我爹爹供在这里陪我妈妈的。”郭靖瞪视着她,眼中如要喷出血来,低沉着声音道:“你说……说我二师父来偷珠宝?你竟敢说我二师父……”
在这目光的逼视下,黄蓉毫不退缩,也怔怔的凝望着他,眼神中充满了绝望与愁苦。
郭靖又道:“我二师父是铁铮铮的汉子,怎会偷你爹爹的珠宝?更不会……更不会来盗你妈妈墓中的物事。”但眼看着黄蓉的神色,他语气渐渐从愤怒转为悲恨,眼前事物俱在,珠宝确是从朱聪怀中落下,又想二师父号称“妙手书生”,别人囊中任何物品,都能毫不费力的手到拿来。难道他当真会来偷盗这墓中的珠宝么?不,不,二师父为人光明磊落,素来不贪财宝,除了对付敌人之外,也不擅取旁人物事,决不能作此等卑鄙勾当,其中定然另有别情。他又悲又怒,脑门发胀,眼前一阵黑一阵亮,双掌只捏得格格直响。
黄蓉轻声道:“我那日见了你大师父的神色,已觉到你我终究难有善果。你要杀我,就下手罢。我妈妈就在这里,你把我葬在她身边。葬我之后,你快快离岛,莫让我爹爹撞见了。”郭靖不答,只大踏步走来走去,呼呼喘气。
她拉开供桌后的帷幕,露出亡母的玉棺,走到棺旁,不禁“啊”的一声,只见韩宝驹与韩小莹兄妹双双死在玉棺之后。韩宝驹半身伏在棺上,脑门正中清清楚楚的有五个指孔。韩小莹是横剑自刎,右手还抓着剑柄,当是她自知不敌,不愿像韩宝驹那样惨死敌手。只见韩小莹左手抚在玉棺的棺盖上,五根手指都蘸满了血,也不知是韩宝驹伤处的还是她自刎后流出来的血,在白玉棺盖上写了个小小的“十”字,似乎一个字没写完就此死了。
黄蓉之母的玉棺乃以楠木所制,棺盖朝天的一面镶以一块大白玉。韩小莹左手五根手指蘸血划出五条血痕,再加一个小小“十”字,晶莹白玉衬出凝结的鲜血,又是艳丽,又是恐怖。郭靖嘶声叫号:“七师父,你要写‘黄药师’,弟子知道了,说什么也要给你报仇。”
郭靖走过去抱起韩宝驹的尸身,自言自语:“我亲眼见到梅超风已死,天下会使这九阴白骨爪的,除了你爹爹还会有谁?”把韩宝驹的尸身轻轻放在地下,又把韩小莹的尸身扶得端正,迈步向外走去,经过黄蓉时眼光茫然,竟似没见到她。
黄蓉心中一阵冰凉,呆立半晌,突然眼前一黑,火摺子竟已点完,这墓室虽是她来惯之地,但现下墓内多了四个死人,黑暗之中不由得又惊又怕,急忙奔出墓道,脚下一绊,险些摔了一交,奔出墓门后才想起是绊到了全金发的尸身。
眼见墓碑歪在一旁,伸手放正,待要扳动机括关上墓门,心念忽动:“我爹爹杀了江南四怪之后,怎能不关上墓门?他对妈妈情深爱重,即令当时匆忙万分,也决计不肯任由墓门大开。”想到此处,疑惑不定,随即又想:“爹爹怎能容三个男人的尸身留在墓内跟妈妈为伴?此事万万不可。莫非爹爹也身遭不测了?”当下将墓碑向右推三下,又向左推三下,关上了墓门,急步往居室奔去。
郭靖虽比她先出,但只走了数十步,就左转右圈的迷失了方向,眼见黄蓉过来,当即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言不发的穿过竹林,跨越荷塘,到了黄药师所居的精舍之前,那精舍已给打得东倒西歪,遍地都是断梁折柱。
黄蓉大叫:“爹爹,爹爹!”奔进屋中,室内也是桌倾凳翻,书籍笔砚散得满地,壁上悬着的几张条幅也给扯烂了半截,却那里有黄药师的人影?黄蓉双手扶着翻转在地的书桌,摇摇欲倒,过了半晌,方才定神,心想:“这不对,不可能这样……”急步到众哑仆所居房中去找了一遍,竟一人不见。厨房灶中烟消灰冷,板桌上放着不少空碗,有的还盛着残羹冷菜,似是人们吃过后剩下来的,没洗过的箸匙到处都是。众人就算不死,也已离去多时,看来这岛上除了她与郭靖之外,更无旁人。
她慢慢回到精舍,只见郭靖仍直挺挺的站在房中,双眼发直,神情木然。黄蓉颤声道:“靖哥哥,你快哭罢,你先哭一场再说!”她知郭靖与他六位师父情若父子,此时心中伤痛已到极处,他内功已练至上乘境界,突然间大悲大痛而不加发泄,定致重伤。那知郭靖宛似不闻不觉,只呆呆的瞪视着她。黄蓉欲待再劝,自己却也已经受不起,只叫得一声“靖哥哥”,腿软欲倒,说话再也接不下去了。
黄蓉要想多找些真相的线索,拉开书桌的抽屉,逐一看去,在右上角的抽屉之中,见摊着一张白纸,写满了字。郭靖夹手抢过,展开看时,见纸上写道:
“江南下走柯镇恶、朱聪、韩宝驹、南希仁、全金发、韩小莹拜上桃花岛黄岛主前辈尊前:顷闻传言,全真六子误信人言,行将有事于桃花岛。晚生等心知实有疑误,唯恨人微言轻,不足为两家解憾言和耳。前辈当世高人,唯可与王重阳王真人争先决胜,岂能纡尊自降,与后辈较一日之短长耶。昔蔺相如让路以避廉颇,千古传为盛事。盖豪杰之士,胸襟如海,鸡虫之争,非不能为,自不屑为也。行见他日全真弟子负荆于桃花岛阶下,天下英雄皆慕前辈高义,岂不美哉?”
郭靖眼见二师父的笔迹,捧着纸笺的双手不住颤抖,心下沉吟:“全真七子与黄药师在牛家村相斗,欧阳锋暗使毒计,打死了长真子谭处端。当时欧阳锋一番言语,嫁祸于黄药师,黄老邪目中无人,不屑分辩,全真教自然恨他入骨。想是我六位师父得知全真教要来大举寻仇,生怕两败俱伤,是以写这信劝黄药师暂且避开,将来再设法言明真相。六位师父实是一番美意,黄药师这老贼怎能出手加害?”
转念又想:“六位师父既已送来此信,又到桃花岛来干什么?想是得知全真六子动身来岛,黄药师未必肯避,难免酿成大祸,为了好心解纷,匆匆赶来,要想拦阻双方争斗。”随即又想:“黄老邪啊黄老邪,你必道我六位师父是全真教邀来的帮手,便不分青红皂白的痛下毒手。”
黄蓉接过纸笺来仔细看了,心道:“他六位师父到桃花岛来,原是一番好意。只恨这妙手书生为德不卒,生平做惯了贼,见到我妈这许多奇珍异宝,不禁动心,终于犯了我爹爹的大忌……”怔怔的将纸笺放入抽屉。
两人呆了半晌,郭靖喃喃的道:“我不杀蓉儿,不杀蓉儿!”黄蓉心中又是一酸,说道:“你师父死了,你痛哭一场罢。”郭靖自言自语:“我不哭,我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