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听她的语气温和,嬉皮笑脸的道:“你打得再重,我也欢喜。”小龙女啐道:“哼,你一日不挨打,只怕睡不着觉。”杨过道:“那要瞧是谁打我。要是爱我的人打我,我一点也不恼,只怕还高兴呢。她打我,是为我好。有的人心里恨我,只要他骂我一句,瞪我一眼,待我长大了,要一个个去找他算帐。”小龙女道:“你倒说说看,那些人恨你,那些人爱你。”杨过道:“这个我心里记得清清楚楚。恨我的人不必提啦,多得数不清。爱我的只有我死了的妈妈、我的义父、郭伯伯,还有孙婆婆和你。”
小龙女冷笑道:“哼,我才不会爱你呢。孙婆婆叫我照料你,我就照料你,你这辈子可别盼望我有好心待你。”杨过本已冷得难熬,听了此言,更如当头泼下一盆冷水,忍着气问道:“我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你这般恨我?”小龙女道:“你好不好关我什么事?我也没恨你。我这一生就住在这坟墓之中,谁也不爱,谁也不恨。”杨过道:“那有什么好玩?姑姑,你到外面去过没有?”小龙女道:“我没下过终南山,外面也不过有山有树,有太阳月亮,有什么好?”
杨过拍手道:“啊哟,那你可真是枉自活了这一辈子啦。城里形形色色的东西,那才教好看呢。”当下把自幼东奔西闯所见的诸般事物一一描述。他口才本好,这时加油添酱,更加说得希奇古怪,变幻百端。好在小龙女活了一十八岁从没下过终南山,不管他如何夸张形容,全都信以为真,听到后来,不禁叹了口气。
杨过道:“姑姑,我带你出去玩,好不好?”小龙女道:“你别胡说!祖师婆婆留下遗训,在这活死人墓中住过的人,谁也不许下终南山一步。”杨过吓了一跳,道:“难道我也不能下山啦?”小龙女道:“自然不能。”杨过听了倒也并不忧急,心道:“桃花岛是海中孤零零的一座岛,我去了也能离开,这座大坟又怎当真关得我住?”又问:“你说那个李莫愁李姑娘是你师姊,她自然也在这活死人墓中住过了,怎么又下终南山去?”小龙女道:“她不听我师父的话,是师父赶她出去的。”杨过大喜,心想:“有这规矩就好办,那一天我想出去了,只须不听你话,让你赶了出去便是。”但想这番打算可不能露了口风,否则就不灵了。
两人谈谈说说,杨过一时之间倒也忘了身上的寒冷,但只住口片刻,全身又冷得发抖,央求道:“姑姑,你饶了我罢。我不睡这床啦。”小龙女道:“你跟全真教的师父打架,不肯讨一句饶,怎么现下这般不长进?”杨过笑道:“谁待我不好,他就是打我,我也不肯输一句口。谁待我好呢,我为他死了也心甘情愿,何况讨一句饶?”小龙女呸了一声,道:“谁待你好了?”
杨过听她语音之中并无怒意,大声叫道:“冷啊,冷啊,姑姑,我抵不住啦。”其实他身上虽冷,却也不须喊得如此惊天动地。小龙女道:“你别吵,我把这石床的来历说给你知道。”杨过喜道:“好。我不叫啦,姑姑你说罢。”
小龙女道:“我说普天下英雄都想睡这张石床,并非骗你。这床是用上古寒玉制成,实是修习上乘内功的良助。”杨过奇道:“这不是石头么?”小龙女冷笑道:“你说见过不少古怪事物,可见过这般冰冷的石头没有?这是祖师婆婆的好朋友花了好几年心血,到极北苦寒之地,在数百丈坚冰之下挖出来的寒玉。睡在这玉床上练内功,一年抵得上平常修练的十年。”杨过喜道:“啊,原来有这等好处。”小龙女道:“初时你睡在上面,觉得奇寒难熬,只得运全身功力与之相抗,久而久之,习惯成自然,纵在睡梦之中也练功不辍。常人练功,就算是最勤奋之人,每日总须有几个时辰睡觉。练功是逆天而行的事,气血运转,均与常时不同,常人每晚睡觉,气血自不免如旧运转,倒将白天所练成的功夫十成中耗去了九成。但若在这寒玉床上睡觉,睡梦中非但不耗白日之功,反而更增功力。”
杨过登时领悟,道:“那么晚间在冰雪上睡觉,也有好处。”小龙女道:“那又不然。一来冰雪给身子偎热,化而为水,人不能在冷水中睡觉;二来这寒玉远远超过了冰雪的寒冷。”杨过道:“姑姑,怪不得你冷天也穿白色衣衫,冰雪一样,当真好看,原来你身上也是冷的,我见人家在冬天都穿深色袄子的。你不怕冷吧?”小龙女道:“我不怕冷。你说白色衣衫好看吗?我不管好看不好看,衣服穿在身上就是了。这寒玉床另有一桩好处,大凡修练内功,最忌走火入魔,因此平时练功,倒有一半精神用来和心火相抗。这寒玉乃天下至阴至寒之物,修道人坐卧其上,心火自清,练功时尽可勇猛精进,不怕后患。这岂非比常人练功又快了一倍?”
杨过喜得心痒难搔,道:“姑姑,你待我真好,你让我睡了这床,自己只在绳子上睡,就没得到寒玉床的好处了。将来我不知怎样报答你才好。孙婆婆叫我也照料你一生一世,我一定好好照料你。”小龙女道:“你自己哭哭啼啼的,照料我什么?”杨过道:“我将来年纪大些,就不是小孩子了。姑姑,我用心练功,将来就不怕武家兄弟与郭芙他们了,全真教的赵志敬他们练功虽久,我也追得上。”小龙女冷冷的道:“祖师婆婆传下的遗训,既在这墓中住,就得修心养性,绝了与旁人争竞之念。”杨过急道:“难道他们这般欺侮我,又害死了孙婆婆,咱们就此算了?”小龙女道:“每个人总是要死的,孙婆婆倘若不死在郝大通手里,再过几年,她好端端的自己也会死。多活几年,少活几年,又有什么分别?报仇雪恨的话,以后不可再跟我提。”
小龙女自幼受师父及孙婆婆抚养长大,十八年来始终与两个年老婆婆为伴。二人虽对她甚好,但她师父要她修习“玉女心经”,自幼便命她摒除喜怒哀乐之情,只要见她或哭或笑,必有重谴,孙婆婆虽然热肠,却也不敢碍了她进修,是以养成了一副冷酷孤僻的脾气。她不但内功练的是冷功,性格脾气练的也是冷功。这时杨过一来,此人心热如火,年又幼小,言谈举止自与两位婆婆截然相反。小龙女听他说话,明知不对,却也与他谈得娓娓忘倦。
杨过觉得这些话虽言之成理,但总有什么地方不对,一时却想不出话来反驳。就在此时,寒气又阵阵侵袭,不禁发抖。小龙女道:“我教你怎生抵挡这床上的寒冷。”于是传了他几句口诀与修习内功的法门,正是她那一派的入门根基功夫。杨过依法而练,只练得片刻,便觉寒冷大减,待得内息转到第三转,但感身上火热,再也不嫌冰冷难熬,反觉睡在石床上清凉舒服,双眼一合,便迷迷糊糊的睡去。睡了小半个时辰,身上热气消失,给床上的寒意冷醒了过来,便又依法行功。如此忽醒忽睡,闹了一夜,次晨醒转却丝毫不觉困倦。原来只一夜之间,内力修为上便已有了进步。
第二天两人吃了早饭,杨过将碗筷拿到厨下,洗涤干净,回到大厅中来。小龙女道:“有一件事,你去想想明白。倘若你当真拜我为师呢,一生一世就得听我的话。如不拜我为师,我仍传你功夫,你将来如胜得过我,就凭武功打出这活死人墓去。”杨过毫不思索,说道:“我自然拜你为师。就算你不传我半点武艺,我也决意听你的话。”小龙女奇道:“为什么?”杨过道:“姑姑,你心里待我好,难道我不知道么?”小龙女板起脸道:“我待你好不好,不许你再挂在嘴上说。你既决意拜我为师,咱们到后堂行礼去。”
杨过跟着她走向后堂,小龙女在桌上点亮两枝蜡烛。杨过见堂上也空荡荡的没什么陈设,只东西两壁都挂着一幅画。西壁画中是两个姑娘。一个二十五六岁,正对镜梳妆,另一个是十四五岁的丫鬟,手捧面盆,在旁侍候。画中镜里映出那年长女郎容貌极美,秀眉入鬓,眼角间却隐隐带着杀气。杨过望了几眼,不自禁的大生敬畏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