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自怨自艾得片刻,四肢百骸都渐渐僵硬,知剧毒已延及全身,到后来眼睛嘴巴都合不拢来,神智却仍清明,心想:“我如此死法,模样实在太不雅观,这般张大了嘴,是白痴鬼还是馋痨鬼?不过百害之中也有一利,木姑娘见到我这个光屁股大嘴僵尸鬼,心中作呕,悲戚思念之情便可大减,于她身子颇有好处。”
猛听得“江昂、江昂、江昂”三声大吼,跟着噗、噗、噗声响,草丛中跃出一物,段誉大惊:“啊哟,万毒之王‘莽牯朱蛤’到了。那两人说一见此物,全身便化为脓血,那便如何是好?”跟着便想:“胡涂东西!一摊脓血跟光屁股大嘴僵尸相比,那个模样好看些?当然是宁为脓血,毋为丑尸。”但听“江昂、江昂”叫声不绝,只是那物在己之右,头颈早已僵直,没法转头去看,却是欲化脓血而不可得。好在噗、噗、噗响声又作,那物向闪电貂跃去。
段誉一见,不禁诧异万分,跃过来的只是一只小小蛤蟆,长不逾两寸,全身殷红胜血,眼睛闪闪发出金光。它嘴一张,颈下薄皮震动,便“江昂”一声牛鸣般的吼叫,如此小小身子,竟能发出偌大鸣叫,若非亲见,说什么也不能相信,心想:“这名字取得倒好,声若牯牛,全身朱红,果然是莽牯朱蛤。但既然如此,一见之下化为脓血的话便决计不对。‘莽牯朱蛤’这个名字,定是见过它的人给取的。一摊脓血又怎想得出这个贴切的名字?”
闪电貂见到朱蛤,似颇有畏缩之意,转头想逃,却又不敢逃,突然间纵身扑起。朱蛤嘴一张,“江昂”一声叫,一股淡淡的红雾向闪电貂喷去,闪电貂正跃在空中,给红雾喷中,当即翻身摔落,一扑而上咬住了朱蛤背心。段誉心道:“毕竟还是貂儿厉害。”不料心中刚转过这个念头,闪电貂已仰身翻倒,四腿挺了几下,便即一动不动了。
段誉心中叫声:“啊哟!”这闪电貂虽咬“死”了他,他却知纯系自己不会驯貂、卤莽胡为之故,倒也没怨怪这可爱的貂儿,眼见它毙命,心下痛惜:“唉,钟姑娘倘若知道了,可不知有多难过。”
只见朱蛤跃上闪电貂尸身,在它颊上shǔn xī ,吸了左颊,又吸右颊。段誉心道:“莽牯朱蛤号称万毒之王,倒是名不虚传。貂儿齿有剧毒,咬在它身上反而毒死了自己。闪电貂固然活泼可爱,莽牯朱蛤红身金眼,模样更美丽之极,谁又想得到外形绝丽,内里却具剧毒。神仙姊姊,我可不是说你,更不是说我的媳妇儿木姑娘。”
那朱蛤从闪电貂身上跳下,“江昂、江昂”的叫了两声。草丛中簌簌声响,游出一条红黑斑斓的大蜈蚣来,足有七八寸长。朱蛤扑将过去,那蜈蚣游动极快,迅速逃命。朱蛤接连追扑几下,竟没扑中,它“江昂”一声叫,正要喷射毒雾,那蜈蚣忽地笔直对准了段誉的嘴巴游来。
段誉大惊,苦于半点动弹不得,连合拢嘴巴也是不能,心中只叫:“喂,这是我嘴巴,老兄可莫弄错了,当作是蜈蚣洞……”簌簌细响,那蜈蚣竟老实不客气的爬上他舌头。段誉吓得几欲晕去,但觉咽喉、食道自上向下的一股麻痒,蜈蚣已钻入了他肚中。
岂知祸不单行,莽牯朱蛤纵身一跳,便也上了他舌头,但觉喉头一阵冰凉,朱蛤竟也钻入他肚中追逐蜈蚣去了,朱蛤皮肤极滑,下去得更快。段誉听得自己肚中隐隐发出“江昂、江昂”的叫声,但声音郁闷,只觉天下悲惨之事,无过于此,而滑稽之事亦无过于此,只想放声大哭,又想纵声大笑,但肌肉僵硬,又怎发得出半点声音?眼泪却滚滚而下,落上泥土。
顷刻之间,肚中便翻滚如沸,痛楚难当,也不知朱蛤捉住了蜈蚣没有,心中只叫:“朱蛤仁兄,快快捉住蜈蚣,爬出来罢,在下这肚子里可没什么好玩。”过了一会,肚中居然不再翻滚,“江昂、江昂”的叫声也不再听到,疼痛却更加厉害。
又过半晌,他嘴巴突然合拢,牙齿咬住了舌头,一痛之下,舌头便缩进嘴里。他又惊又喜,叫道:“朱蛤仁兄,快快出来。”张大了嘴让它出来,等了良久,全无动静。他张口大叫:“江昂、江昂、江昂!”想引朱蛤爬出。岂知那朱蛤不知是听而不闻,还是听得叫声不对,不肯上当,竟在他肚中全不理睬。
段誉焦急万状,伸手到嘴里去挖,又那里挖得着,但挖得几下,便即醒觉:“咦,我的手能动了。”一挺腰便即站起,全身四肢麻木之感不知已于何时失去。他大叫:“奇怪,奇怪!”心想:“这位万毒之王在我肚里似有久居之计,这般安居乐业起来,如何了得?非请它来个乔迁之喜不可。”当下双手撑地,头下脚上的倒转过来,两只脚撑在一株树上,张大了嘴巴,猛力摇动身子,摇了半天,莽牯朱蛤全无动静,竟似在他肚中安土重迁,打定主意要老死是乡了。
段誉无法可施,隐隐也已想到:“多半这位万毒之王和那条蜈蚣都已做到了我肚中的食物,以毒攻毒,反而解了我身上的貂毒。我吃了这般剧毒之物,居然此刻肚子也不痛了,当真希奇古怪。”他可不知一般毒蛇毒虫的毒质混入血中,立即致命,倘若吃在肚里,只须口腔、喉头、食道和肠胃并无内伤,那便全然无碍,是以有人若遭毒蛇咬中,可用口吮出毒质。只天下毒质千奇百怪,自不能一概而论。这莽牯朱蛤虽具奇毒,入胃也是无碍,反而自身为段誉的胃液所化。就这朱蛤而言,段誉的胃液反是剧毒,竟将它化成了一团脓血。
段誉站直身子,走了几步,忽觉肚中一团热气,有如炭火,不禁叫了声:“啊哟!”这团热气东冲西突,无处宣泄,他张口想呕它出来,但说什么也呕吐不出,深深吸一口气,用力喷出,只盼莽牯朱蛤化成的毒气随之而出,那知一喷之下,这团热气竟化成一条热线,缓缓流入了他的任脉,心想:“好罢,咱们一不做,二不休,朱蛤老兄你阴魂不散,缠上了区区在下,我的膻中气海便作了你葬身之地罢。你想几时毒死我,段誉随时恭候便了。”依法呼纳运息,暖气果然顺着他运熟了的经脉,流入了膻中气海,就此更无异感。
闹了这半天,居然毫不疲累,当下捧些土石,盖在闪电貂的尸身之上,默默祷祝:“闪电貂小弟弟,下次我带你主人钟姑娘来你坟前祭奠,捉几条毒蛇给你上供。你刚才咬了我一口,出于无心,这事我不会跟你主人说,免得她怪你,你放心好啦。”
出得林来,不多时见到左子穆仗剑急奔,心想:“他是在追木姑娘,我可不能置身事外。”悄悄跟随在后。此时他身上已有七名无量剑弟子的内力,殊不吃力的便跟着他一路上峰。左子穆挂念儿子安危,也没留神有人跟随。段誉怕他转身动蛮,又抓住自己来跟木婉清“走马换将”,和他相距甚远,来到半山腰时,想到即可与木婉清相会,心中热切,又怕南海鳄神久等不耐,伤害了她,忍不住纵声大呼。
第六回
谁家子弟谁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