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竹听那声音甚是和蔼慈祥,显然全无恶意,当下更不多想,左肩在那板壁上一撞,喀喇喇一声响,那板壁已日久腐朽,当即破了一洞。
虚竹一眼望进去,不由得大吃一惊,只见里面又是一间空空荡荡的房间,却有一个人坐在半空。他第一个念头便是:“有鬼!”吓得只想转身而逃,却听得那人说道:“唉,原来是个小和尚!唉,还是个好生丑陋的小和尚,难,难,难!唉,难,难,难!”
虚竹听他三声长叹,连说了六个“难”字,再向他凝神瞧去,这才看清,原来这人身上有一条黑色绳子缚着,那绳子另一端连在横梁之上,将他身子悬空吊起。只因他身后板壁颜色漆黑,绳子也是黑色,二黑相叠,绳子便看不出来,一眼瞧去,宛然是凌空而坐。
虚竹的相貌本来颇为丑陋,浓眉大眼,鼻孔上翻,双耳招风,嘴唇甚厚,加上此刻撞破板壁时脸上又受了些伤,更加难看。他自幼父母双亡,少林寺中的和尚心生慈悲,将他收养在寺,寺中僧众不是虔诚清修,便是专心学武,谁也没来留神他的相貌是俊是丑。佛家言道,人身乃“臭皮囊”,对这臭皮囊长得好不好看,倘多加关怀,于证道大有妨碍。因此那人说他是个“好生丑陋的小和尚”,虚竹生平还是第一次听见。
他微微抬头,向那人瞧去。只见他黑须三尺,没一根斑白,脸如冠玉,更没半丝皱纹,年纪显已不小,却仍神采飞扬,风度闲雅。虚竹微感惭愧:“说到相貌,我和你自然天差地远。”这时心中已无惧意,躬身行礼,说道:“小僧虚竹,拜见前辈高人。”
那人点了点头,道:“你姓什么?”虚竹一怔,道:“出家之人,早无俗家姓氏。”那人道:“你出家之前姓什么?”虚竹道:“小僧自幼出家,向来便无姓氏。”
那人向他端相半晌,叹了口气,道:“你能解破我的棋局,聪明才智,自是非同小可,但相貌如此,却终究不行,唉,难得很。我瞧终究白费心思,反而枉送了你性命。小师父,我送一份礼物给你,你便去罢!”
虚竹听那老人语气,显是有一件重大难事,深以无人相助为忧,大乘佛法第一讲究“度众生一切苦厄”,当即说道:“小僧于棋艺一道,实在浅薄得紧,老前辈这棋局,也不是小僧自己拆解的。但若老前辈有甚难事要办,小僧虽本领低微,却也愿勉力而为,纵使干冒大险,亦不敢辞,至于礼物,可不敢受赐。”
那老人道:“你有这番侠义心肠,倒是不错。你棋艺不高,武功浅薄,都不相干,你既能来到这里,便是有缘。只不过……你相貌太也难看。”说着不住摇头。
虚竹微微一笑,说道:“相貌美丑,乃无始以来业报所聚,不但自己做不得主,连父母也作不得主。小僧貌丑,令前辈不快,这就告辞了。”说着退了两步。
虚竹正待转身,那老人道:“且慢!”衣袖扬起,搭在虚竹右肩之上。虚竹身子略略向下一沉,只觉这衣袖有如手臂,挽住了他身子。那老人问道:“今日来解棋局的,有那些人?”虚竹一一说了。那老人沉吟半晌,道:“天下高手,十之六七都已到了。大理天龙寺的枯荣大师没来么?”虚竹答道:“除了敝寺僧众之外,出家人就只一位鸠摩智大师。”那老人又问:“近年来武林中听说有个人名叫乔峰,甚是了得,他没来吗?”虚竹道:“没有。”
那老人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的道:“我已等了这么多年,再等下去,也未必能遇到内外俱美的全材。天下不如意事十常七八,也只好将就如此了。”沉吟片刻,似乎心意已决,说道:“你适才言道,这棋局不是你拆解的,那么星河如何又送你进来?”
虚竹道:“第一着是小僧大胆无知,闭了眼睛瞎下的,以后各着,却是敝师伯祖法讳上玄下难,以‘传音入密’之法暗中指点。”当下将拆解棋局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
那老人叹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突然间愁眉开展,笑道:“既然天意如此,你闭了眼睛,竟误打误撞的将我这棋局解开,足见福缘深厚,或能办我大事,亦未可知。好,好,乖孩子,你跪下磕头罢!”
虚竹自幼在少林寺中长大,每日里见到的不是师父、师伯叔,便是师伯祖、师叔祖等等长辈,即在同辈之中,年纪比他大、武功比他强的师兄也不计其数,向来是听话惯了的。佛门弟子,讲究谦下,他听那老人叫他磕头,虽不明白其中道理,但想这人是武林前辈,向他磕几个头乃理所当然,于是恭恭敬敬的跪下,咚咚咚咚的磕了四个头,待要站起,那人笑道:“再磕五个,这是本门规矩。”虚竹应道:“是!”又磕了五个头。那老人道:“好孩子,好孩子!你过来!”虚竹站起身来,走到他身前。
那老人抓住他手腕,向他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突然虚竹只觉脉门上一热,一股内力自手臂上升,迅速无比的冲向他心口,不由自主的便以少林心法相抗。那老人的内力一触即退,登时安然无事。虚竹知他是试探自己内力深浅,不由得面红过耳,苦笑道:“小僧平时多读佛经,小时又性喜嬉戏,没好好修练师父所授的内功,可教前辈见笑了。”
不料那老人反十分欢喜,笑道:“很好,很好,你于少林派的内功所习甚浅,省了我好些麻烦。”他说话之间,虚竹只觉全身内力不由自主的倾泻而出,大惊之下,出力凝缩,但说什么也阻止不住,过了一会,但觉全身暖洋洋地,便如泡在一大缸温水之中一般,周身毛孔之中,似乎都有热气冒出,说不出的舒畅。
那老人放开他手腕,笑道:“行啦,我已用本门‘北冥神功’,将你的少林内力都化去啦!”
虚竹大吃一惊,叫道:“甚……什么?”跳了起来,双脚落地时膝盖中突然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下,只觉四肢百骸尽皆酸软,脑中昏昏沉沉,望出来犹如天旋地转一般,情知这老人所说不假,霎时间悲从中来,眼泪夺眶而出,哭道:“我……我……和你无怨无仇,又没得罪你,为什么要这般害我?”
那人微笑道:“你怎地说话如此无礼?不称‘师父’,却‘你呀,我呀’的,没半点规矩?”虚竹惊道:“什么?你怎么会是我师父?”那人道:“你刚才磕了我九个头,那便是拜师之礼了。”虚竹道:“不,不!我是少林子弟,怎能再拜你为师?你这些害人的邪术,我也决计不学。”说着挣扎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