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温煦把守着角门的男仆们晒的昏昏欲睡, 这时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辚辚的行驶到了门口。
眯着眼小憩的管事听见动静睁开眼,忙忙的站起来挨个把其他人打醒,开门的开门去, 打躬作揖的赔笑, 都不敢怠慢分毫。
却原来是凤姐从玉容堂回来了。
近日她犯了忧愁,只因迟迟没有生意上门, 再如此空耗下去她当真要赔死了。
就在这时车外头传来一阵喧嚣, 并听见有个苍老的声音哭喊道:“姑奶奶行行好,施舍我们几个活命钱吧。”
王熙凤听了一阵烦躁,只因外头这样的乞丐癞子虽不多也不少, 她常在两边走动遇见过不是一遭了,亏得每次出门她身边都带着壮硕的婆子,若不然有得缠磨。
“要饭的都要到我们荣国府门口了,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不成?!”王熙凤掀帘子怒喝, 抬眼一看抱着车轮不让走的是个收拾的干净整齐的老婆子,倒不像是乞丐,又听她嘴里喊什么祖上和王家是连了宗的, 便存了心, 对坐在身边的平儿道:“昨儿晚上你二爷还说让我稍安勿躁,种善因得善果呢,正好就来了打秋风的。你下去把她领到咱们院子来问问她话,若果真是我们王家的亲戚没得让人这样难堪, 我也日行一善吧。”
“是。”
平儿下车好说歹说让老婆子放开了车轮, 随后丫头婆子便簇拥着马车入府内去了。
老婆子紧赶着追了两步, 平儿便道:“你别急,不会赶你,你跟着我走。”
“谢谢您,遇上好人了。”
平儿听了哭笑不得,问她为何这样莽撞,老婆子便说起自己的境遇来。
原来她就是刘姥姥,女婿给人盖房子摔下来伤了腿,家里又没有积蓄,眼瞅着就没米下锅了,小小的外孙子板儿饿得直哭,女婿躺在炕上怨天骂娘要死要活,女儿坐在炕下边哭着把主意打到青儿身上,眼瞅着这一家子就要不行了,刘姥姥就想起王家这门贵亲来,翌日早晨梳洗齐整,细细教了外孙女青儿一篇话就急急的进城来了。
到了宁荣街寻到荣国府门口,她这样大的年纪对着看门的年轻男仆一口一个太爷的叫,要找周瑞,那男仆见她穿的这样褴褛便没看在眼里,哄她远远的在墙根下站着等,她这一等就是几个时辰,她是积年的老人如何不知自己被耍弄了,可又一时没有门路,只能干瞪眼,眼瞅着天色不早了,终于等到女眷的马车行来她便顾不得脸面了,一头撞过来就抱住了车轮子。
她是拼了命的,若遇上不拿人命当回事的说不得就被压过去了。
平儿把刘姥姥领到芃姐儿睡觉的东里间,安排她祖孙在炕上坐着,便道:“门子上的人越发不成样子了,论理合该说给奶奶知道教训他们一顿替您老人家出气,只是您不知我们奶奶是不管府上事的,门子上当班的都是有人撑腰的,就怕这一说又牵三挂四的惹闲气,她这些日子正为旁的事着急上火呢。”
平儿悄悄一指西边里间。
刘姥姥忙道:“原是我上门来找打,不甘别人的事。”
“在门外时听见您说您祖上和王家祖上是连了宗的?”平儿试探着问。
刘姥姥忙把青儿拽到身前,“不是我家祖上,是她祖上,我原想找周瑞,可门子上的太爷不告诉,我没法子只好在墙根下干等了半日。”
平儿见她说出周瑞的名字心里便有数了,脸上也带出几分笑模样,“就算告诉你你也找不着,周瑞往金陵收租子去了,不巧周瑞媳妇周大娘今儿也随着二太太往舅太太家去了,这二太太也是王家的,你可认识?”
刘姥姥寻思了一会儿,道:“想来是二小姐,那年我和女儿还去府上拜会过呢。不知你家奶奶也是王家人吗?”
平儿笑道:“也是,是大老爷家的大小姐。”
刘姥姥一拍巴掌喜癫起来,“是小名叫凤哥的那位小姐不是?”
“我信了您果真是我们家的亲戚了。”
“你们家这样大的家业,这样贵重的人物,我一个村庄老婆子岂敢哄骗,我不想活了不成。”刘姥姥往青儿背上拍了两下,“我在家时怎么教给你的,怎么见了人就哑巴了。”
“姥姥,可不敢这样,姑娘家家的最要脸面。”平儿连忙护着。
青儿眼圈一红就滴下泪来,“噗通”一声往地上一跪就拉着平儿的裙角哭道:“好心的姐姐求你赏我们两个钱吧,若没有我妈就要卖我了。”
平儿望着青儿可怜无助的模样便感伤起自己的身世来,自己也是被这样卖入王家的。
物伤其类,平儿扶起青儿搂在怀里就仿佛搂着当年那个给亲爹娘磕头哀求痛哭的自己一样,红着眼睛,拧着眉喝到刘姥姥脸上,“你们家既要卖她不如卖给我!”
刘姥姥也淌眼抹泪道:“我们也实在是没法子了,她爹王狗子也曾跟她爷爷王成见过富贵的,自败落后牵回村子过活也没改了粗手大脚吃喝的富贵病,给人盖房子一日得几个钱就花几个,现如今他摔了,想找几个钱看腿都没有,她家里还有个小弟弟,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小小的孩子饿死,真真是没法子,要不是舍不得卖她我老婆子也不会舍下脸面求到府上来。”
平儿撇开头擦了擦泪,缓和了一下情绪,平静的道:“我知道了,必不让你们空手。”
转脸又对青儿道:“你跟我来,若得了奶奶的喜欢便把你留下来,我们家对下人奴婢是极宽和的,你来了便是享福了总比提心吊胆的总担心有一日就被亲爹娘卖了强百倍。”
青儿抿嘴回头看了泪眼巴巴的刘姥姥一眼毅然跟了平儿去。
西里间静悄悄的,帘子一掀便有清淡的桃花香飘入鼻端,靠墙的大案上摆着两柳叶瓶的桃花。
贾琏不喜那些拿各种香片混成的香,便换了时令鲜花鲜果熏屋子。
他也不喜一到点就铛铛响的大座钟,于是王熙凤就把那玩意收到了库房里,摆上了从忠信王那里得的孔雀牡丹纹缂丝屏风。
王熙凤这会儿正躺在炕上小憩,两边额角贴着膏药,她有一犯愁就头疼的毛病。
“奶奶,都问明白了。”平儿领着青儿轻手轻脚的走进来站到王熙凤身边低声道。
王熙凤没吱声,黛眉微蹙翻了个身朝里。
平儿推了青儿一下,青儿两腿一软就跪在了炕前,颤着声道:“给姑奶奶请安,我叫王青儿,我爹是王狗儿,我爷爷是王成,我祖爷爷曾和金陵王家的王睿老爷在一处做过京官,是连了宗的。我、我家现有了难处,求、求姑奶奶看在同宗的份上赏两个钱度过难关,我、我愿卖给姑奶奶做牛马。”
说完青儿“咚咚咚”就给王熙凤磕了三个响头。
王熙凤睁开眼,在平儿的服侍下坐起来靠着大红金钱蟒引枕,“可怜见的,快扶起来。”
青儿一听自己囫囵爬了起来,两眼不知所措的看平儿。